她茫然低头,便见水中湿漉漉的脑袋,湿漉漉的披散的黑发,衣裳是浅色的绯红,很像上官宴常穿的颜色。
但当然是因血染,所以那衣裳,原本该是白色。
人就在她脚边,却是背对,望着河岸,咳着嗽呛着水还大喘气:
“三番渡河!当奈公何!老师!学生三番渡河,渡而未死!学生赢了!”
真是幼稚啊。
又朝气蓬勃,十几岁赢了击鞠赛的少年似的,高喊胜利,对败家耀武扬威!阮雪音胸中蓄满的眼泪顷刻夺眶而出,血液重新在四肢百骸里流动起来,且是滚烫地,引着她蹲下,使尽全力捞他。
哗哗的踏水声亦至,是顾星磊有些跌撞地走回来。
顾星朗却再次往下沉,惹阮雪音大怒:“还想做什么!”
那真是,闺帷里妻子训丈夫的语气,很像训孩子。
顾星朗转过脸,又急又委屈地:“沈疾还在下面,他不会水!”
阮雪音目瞪口呆,忽忖你却会水,这一小段时候竟是闭气水底?
便见顾星磊已冲将到跟前,兄弟俩一起沉河,须臾比方才更大的水炸开在血色的河流上,沈疾被捞了出来!
三个大男人,其中两个气喘吁吁爬上岸,沈疾直接双目紧阖全无生息,被连拖带拽,场面十分狼狈。
阮雪音没法忽略明显更堪忧的沈疾,也不去检查顾星朗了,满脸泪还没干,人已经跪坐到地上准备施救,同时唤阿香去车上拿她的医箱。
顾氏兄弟亦瘫坐在草地上。
前头跪着的村民已自行让出一片视野,倒不离开,有些怯又有些莫名地,望着眼前景况,其中不乏有人仍双手合十,闭着眼,半仰面,对着血红的落日念念有词。
纪桓的身形并没有因顾星朗出现而更加佝偻,瞧不出失望或欣慰。
“渡河而死,因公不会水。”只听他沉沉叹。
“原不会水。黎叔也这么以为吧?”顾星朗笑答,看一眼身上血染的绯服,想起远在苍梧的挚友,“老师可知学生如何会的水?上官宴!哈!他是高手,他教的我!”
当朝祁君最讲风度,尤其人前,格外在乎仪表言辞。这会儿却瘫在草地上还哼哈有词,是过分快意了,向死而生的肆无忌惮。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老师当年说的,若诗中那人会水擅水,这整首诗也许就不成立了!一语成谶!老师,你这局棋,已不成立了!”
不周山一局是君子之争。顾星朗带来的这些人,便是双方可用的全部兵马,赌的,是最后的人心向背。
显然纪桓早先在筏上骗了他,用另一家替代了薛家,让顾星朗放松警惕以为自己的人都绝对可信。
沈疾已用行动自证可信了。
所以跃入水中弑君的是薛战的人。
而这些人,已如浮冰般漂在水上。
强弱已明,天河南岸成了瓮中之鳖。
“为师,心服口服!”纪桓放声答,“君上赢了!”
他还没有完全赢。
霁都的中军帐外群狼环伺,群狼之首的纪平,很可能毁掉他留下的所有后手。
所以纪桓这一声认输,风度翩翩。
“可老师坏了君子之争的规矩!”又听顾星朗高声再道,“才说了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君上明鉴!为师已到了不得已之时!”
顾星朗放声大笑,“那学生也已到不得已之时了!”
这话乍听非常模糊,细想便十分明确,顾星磊浑身一震,回头道:“星朗。”
旋即改口:“君上。”
“三哥稍待。”顾星朗放低声量,语气有些懒。
那头静默有顷。“成王败寇,为师,甘愿受死。”
“求君上开恩!”纪晚苓在那头赫然跪下,身形起了又伏,竟是在磕头。
阮雪音埋首为沈疾疗伤,听在耳里,只觉人世之惨烈莫过于此:君臣,师生,至亲知交,竹马青梅,皆陷泥沼,生死决断。
庙堂游戏,真乃忧怖深渊。人心,欲壑,取舍,灭了又生,生生不息,以至于对错黑白皆有些失去被辨析的意义。
“朕是在想,”顾星朗单肘撑地,眼微微眯起,“君子之争的规矩既已被打破,卑劣在此局中既已被允许,那是否,可用老师和瑜夫人之命,问一问纪平,换还是不换。”
“妾愿书信霁都,力劝兄长!”彼岸纪晚苓还在磕头。
顾星朗却似没听见,还想等纪桓回应。
那头持续无声。
“嗯,老师既来不周山,必嘱咐了爱子,若占上风,千金不换。”他若有所思,“罢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