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疾也移目光向楝树的冠。
“这棵树春夏开紫,雾蒙蒙大片十分醒目。臣十余年来伴君出行,不止一回经过,印象深刻。”
这是要说了。阮雪音不再看他。
“今年春夏,君上曾来府中当面问臣,臣没有答。当时皇后也在场,并不曾——”
“当时本宫刚诞下孩儿,暂不想理会这些事。许多依据也是最近所得,当时不知。今夜你的自述,亦是新知新据。”
“那君上——”
“关于姝夫人的猜测,是我的猜测,没与他提过。他想没想到,我不知道。”
沈疾默半刻。“那殿下因何觉得,臣今夜会答。”
“第一,方才证实,我猜中了;第二,你伤势大愈,白日里本要同君上议前程,人之将别与人之将死有个异曲同工之妙,叫做其言也善。”阮雪音轻叹,“你早就选了,沈疾。你以身为盾护他回霁都,便是定了心意,何必再自缚。”
“护君归国,赤心之举,是谨遵我族使命。”
阮雪音细品此话深意。“所以黎鸿渐并没有叫你弑君。是在旦丘,姝夫人对你说了什么。我们抵达小树林之前,她来见过你。”
那时节圣君刚崩、祁蔚攻崟,过程中旧盟新约、敌友反复,姝夫人作为蔚后的母亲,当得行动自由,至少要去趟将将战后的旦丘,十分容易。
这也是她在听完沈疾自述后,于茫茫局面中拎出姝夫人的缘由之一。
“她是阿那坦后人。两百年前走出不周山的第一位阿那坦,并非长胡子方士打扮,也许更像臣的模样,是个寻常男子。”
“也便如寻常男子一样,初涉红尘,旅途遇佳人,留下血脉。”阮雪音随口接。
沈疾露出久违的憨实笑意,“同皇后说话,确实只用讲第一句。君上言皇后观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并非因情偏爱。”
顾星朗对沈疾确有别于其他臣子,真是什么都说。阮雪音失笑,“但我没完全猜对吧。其实不只留了血脉,他成了家,就在崟西,方有姝夫人口中几代为崟君效命的族史。所以在这件事上,姝夫人没有撒谎。”
沈疾点头,“这下皇后完全猜对了。”
但阮雪音不打算继续猜。哪怕能,问话之人不该一直聪明,多沉默、适时聪明以作牵引,才是让对方言无不尽的诀窍。
南国冬夜少风,月光下的树、树下的人与马安静久了,便如静止的水墨一幅。
安静本身是一种等待和催促。沈疾感知到了,半晌再开口:
“他虽成家,从未忘却族命,因是下山的第一人,须先知而后行,故看得多、做得少,大半生将这大陆上列国光景、王朝变迁仔细观瞻、总结归纳,确认我族天命,确能构建更理想世代。”
“然后他,回去了?”
“他回去那年,临近岁末。不周山大雪,他头上也都是雪——非雪也,白发,距离他下山,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三十年,崟西那个由一位不周山原住民和崟国女子共建的家族已是儿孙满堂,其中不乏子女承袭其父观天象之长。但那位原住民,那个家族最初的主人,却于甲之年离开,自此音讯无。
他从山中来,自回山中去。那个岁末他归来,讲山外大势,述规律、提方法,笃定此后代代阿那坦只要照他方略行事,大事可成。
这样庞大的探路之旅,耗费三十年甚至更长都不夸张。他本可隐瞒已成家的事实,却没有,反而详实交代,只未说定居何处,最后在洞穴中面对满墙壁画、先祖神谕告罪:
山外三十年,深入红尘,不止一次称意于眼下而试图舍弃族命。情字乱心、安逸折志,他因偏安避世又有些夜观天象、糊弄权贵的本事,得以在此世代温饱无忧,却并不意味着这世代合理、无须被改变。
好在夜观天象、糊弄权贵本身也成为了他得入时局的敲门砖,好在此番归来,他已为我族完成了起始铺排。
他不会再回崟西的家了。以此明志,且告诫后来者,一旦出山,断情绝欲,若非必要,不要成家。
“所以长胡子自第二代始。”阮雪音默然听,适时开口。
“没有规矩说方士就不能娶妻。但他辗转大陆,见多识广,道四国中公认不能娶妻的只有佛门,但我族不能为此缘故以佛子立世,有亵渎神明之嫌。倒是方士,虽无规矩,却有传统,三十年来他遇过不少,其中许多,孑然一身。”
姝夫人的家族继续为崟皇室占星,不周山的阿那坦们辗转大陆行事,是以这里为岔口,两条线分道扬镳。
“彼时他在崟西的家还兴盛繁衍着。你族人便不担心、不问?”
“他不肯说。其实我族人性刚直却并不狠厉,反而厚朴,便知道了、要有所动作以防秘密泄露,未见得会以杀戮方式。但也许他是往最坏了计吧,又或者山下三十年、看多了尔虞我诈,心性已比山中族人们厉害许多。总之他不肯说,据此愧对族人,壁画前,自裁了。”
【1】565 绝艳天涯
【2】558 半生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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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