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慕容峋终开口。
他其实掌中冷汗,只从竞庭歌始终成竹在胸的眸色中获取了些继续下去的默契。
“圣人书大同,表达的也是有待实现的天下理想,或近或远。说起来众位士子所答比较实用,解决的是现世问题;而庭歌讨巧,不过变着方儿将圣人之言又说了一遍。”
她展眸望一圈对面的年轻人,乌压压束冠的头颅,每人脸上表情皆不同,
“大同本就是对后世期许,此一项,诸位同仁无异议吧。”
四十七颗头颅有些左顾右盼,又不敢真去窥天子神色,半晌以沉默肯定。
“那么竞先生依然认为,更好之制,是选贤任能,而非主君一家治天下。”却是陆现,列群臣先首,突然开口,
“老臣僭越,君上恕罪。”
天子策问的场合,自然僭越。而这话虽已被竞庭歌写在了试卷里,含章殿上分明讲出来,仍叫众人耳鸣。
慕容峋无怒反笑:“今日召众卿上殿,正因试题有趣,朕想着若争执不下,还须贤卿们帮评判。陆卿所问,正是朕所欲问。”
说完看向竞庭歌。
“是。”竞庭歌答陆现问,一字铿锵。
场间再次陷入落针可闻的深静。
比先前更深。
然后轰然嗡鸣,后头群臣中忽有人喊“放肆”,然后“大逆不道”、“一派胡言”、“祸乱朝纲其罪当诛”之声不绝如缕。
前头的几十名年轻士子不意前辈们,这些个个名声在外的当朝国士,骂起人来比街头泼妇竟也高明不了多少,有些目瞪口呆。转眼瞧竞庭歌恍若未闻,眼角依然挂着懒笑,一副早就习惯、等他们讨伐够了再继续的耐心样。
此女长达八年以谋士之名居蔚宫、受朝堂排挤针对,传闻甚多,早非罕事。
真在现场亲见,仍觉震撼。其实时至今日,蔚臣们对她态度已经好了许多,此番群起助其参加会试,便是明证。
然这般言论,再是动了恻隐之心、愿纳为同僚,也难饶恕吧。
一想到这姑娘不止一回在含章殿上被唾沫喷得狗血淋头,年轻的士子们稍觉同情,又想及会试之前的怪事,揣测此或也涉朝廷争斗,一时都不作声,敛首作寒蝉。
慕容峋站起来。
离开阔大龙椅,往前迈了一步。
群臣渐止息,面上愤然之色未减。慕容峋眯眼扫了一遍,收回目光重置竞庭歌身上。
“先生高见,愿闻其详。”
竞庭歌走到当中,郑重叩拜三下,跪着正身答:
“个中道理,昔年崟代宗在凌霄门楼上述得清楚。皇家数百年,未见得每朝都有能人可堪为君,与其气数将尽是被另一族摧毁至覆灭,不如早些修弊端,立新规。禅让之制,古已有之,所谓议事推举,更能保证贤能治国。”
整段都是阮仲当年的话。尤其前一句,乃其原话。
当初因是立高处对整个锁宁城子民说的,在今日的青川西南,依然被故国旧人们不时相传,想不入史册都难。
“一派胡言!”礼部司长官距陆现不远,震声打断:“那阮仲是林家人,拥兵篡位狼子野心!彼时那般说,不过为其大逆之举找说辞,为其登基做国君做合理铺陈!崟若不亡,他若坐稳了那君位,你且瞧他,还会否行此祸国之制!”
“大人以为,选贤任能是祸国?”竞庭歌回身,亮嗓问。
对方一时呆住,陆现上前两步,“选贤任能,自是良策,今开会试,其义也在此。但所谓君位推举,取缔一家之制,”这话依旧太过分明,惹满殿屏息,“弊大于利,乱国之可能,远胜此世代党争。”
陆现实是明面上可见最复杂的一人。
竞庭歌听着他字字铿锵,心中默考量。
身为世家,为固其族盛大不愿真让寒门崛起、让主君重定朝堂格局;
身为世家,也不在“公天下”的棋局里,一心维护世袭君制,不惜——
不惜在听了关于靖海侯的秘闻之后,于会试题目上做文章。
礼部与吏部二司遍布陆现门生,到此刻她完全确定,这道礼运大同篇的题目,最终是他授意定的。
而慕容峋因配合自己应对考前风波,临到关头没有看题,所以并无准备,直到局面如此。
但自己的反应,从试卷答题到今日辩论,都该合乎陆公期待吧。
远在群臣首的陆现,御前跪着回了身的竞庭歌,看似遥遥,却于这一刻,有了难言的目的相同、策略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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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