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静止,连天上明暗交替的星光似都凝在了盛光时刻。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因为霎那间的灵犀,心中无比安宁。
涤砚已经候在御书房中有一阵,未时已过,他得送阮雪音回去,进来时远远望见两人正说得投机,一时没敢打扰。此时见他们似乎安静下来,赶紧步上露台道:
“君上,未时已过,该送夫人回去了。”
时间重新开始流动,两个人都意识到还有很多事没说完。药的事,上官妧的事,河洛图的事。这就是为何每天一个时辰永远不够用。说着说着,话题便会偏出十万八千里。
不等顾星朗回答,阮雪音起身一福,两人目光相接,意思了然:明晚再说。
涤砚侧身,那抹深涧水山林色便翩然出了挽澜殿。
如此夏夜,极其平常,便如千百年来任何一个夏夜。繁星漫天,晚风在长廊、树林和每一座殿宇间传递木虫鸟的窃语,明明不是橙盛放的时节,那香气却久久留在穿过挽澜殿的夜风中。
顾星朗仍坐在露台上茶桌边,看着远处那弯弦月下沉,最后挂在一棵梧桐的枝叶间。
纪晚苓在披霜殿自己的寝殿中,从红木柜里拿出一只风筝,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夜,她十岁,和一众皇子公主在夕岭行宫避暑。那天夜里风也这样大,穿过夕岭苍翠的山林间沙沙作响。她觉得可以放风筝,宫人们却告诉她没有夜里放风筝的道理。
后来顾星磊带她到栖梦湖畔的草地,那里空旷,便于奔跑,也不会有大树挂住风筝。
就是这一只,从颜色到形态都极普通的燕子,她不知道那晚他从哪里寻来的。但那或将是她此生放得最高的一只风筝。因为太高,几乎消失在夜色里。
是顾星磊把它拉了回来。
前尘往事,在同样的夏夜被同样的晚风吹过来,人却不似夏夜风,年年月月,总有归期。
上官妧坐在妆台前,任细芜一点点替她卸着头饰。来祁国近半年,她向来不算白皙的皮肤居然白了些,看来南边三国女子皆肤白,确与气候水土有很大关系。但今夜的风,却很像苍梧的风,迅疾而带些凛冽,以至于这个夏夜,都突然很像苍梧的夏夜。
段惜润在前庭中给蔷薇浇水。她坚持亲自打理那些,不仅因为,更因为送她这些的那个人。与上官妧一样,她也极爱惜容颜,白日里怕晒黑,于是都在夜里浇水剪枝。风有些大,吹得娇嫩蔷薇瓣洒了满庭。
顾淳风想起月初出宫,去西市坊拿为天长节准备的贺礼时,在泉街遇到那人。她迄今看过气度最好的男子,不过三哥与九哥,他们一个如灿烂千阳,一个如朗月清风,且都天分卓绝,已经是她所能想象世间男子之极致。
那人却似乎不输她两位兄长,那么冷峻甚至有些阴郁的样子,居然不叫人害怕或反感,反而有种气吞山河之势,让人心生敬慕。那天的风也像今夜这般大,他的竹斗笠被吹起来,她一直忘不掉那张脸。
阮雪音坐在疾驰的轻辇上,风将鬓边发丝缠起来拍在脸颊,她捋一捋,抬头看见满天繁星,只有极淡的薄云偶尔遮住星光。崟国的星空没有这么亮,天也似乎没有这么高。她生命里的很多个夏夜已经过去,在那一千多个夜晚里,没有哪一夜如今夜这般。
她似乎遇到了一些极珍贵的瞬间,心中又无比清楚那些终究只会是瞬间,倏忽到来,转而逝去。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所有人和事,终有一天将与自己全然无关。
人生便如时间本身,似一条长河,偶有交会,最终渐行渐远。到她返回蓬溪山那日,不知这祁宫里是否还是这些人,是否还有这样的夏夜。
那弯弦月从挽澜殿的梧桐枝上掉下来,挂在了另一段更低的枝头上。露台茶桌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两盏被用过的白玉杯,在月光下泛着极似月光的莹白清辉。
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出自北宋张载《横渠语录》。本书为完全架空,借用,致敬大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