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点头。
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他曾经三番两次地邀请我去看电影,却没有一次成行。
多可笑?我们的重逢,原来是为了一场电影。
仿佛是为了弥补多年前的缺憾似的。
他曾故意慢吞吞地对我说,看电影这三个字包含着无穷的玄机,据高人考究,人世间一切的喜怒哀乐、恩怨情仇、爱恨纠缠都是从看电影开始的。
当时只是觉得可笑,现在想起来,一切都仿佛是悲凉而绝妙的讽刺。“我到了。”走到巷口,我不肯让他再送我。
“你----住在这里?”他迟疑地问我。
“是的。”我坦然地点头。
他微微叹息,却没有再多说什么。“那么,再见。”
“再见。”
我转身朝里面走去,不敢再回头看他。
当天晚上,我意外地接到一个电话。
“我已经找到了你父亲的下落。”阿田在那头说。“他现在就在法国。”
“我父亲?”我怔怔地。“他在法国?”
“事实上,他刚出狱不久。”阿田轻声说,“如今他的身体状况已经非常糟糕,正在医院治疗。”
我抱着话筒,不说话,只是听着。心却渐渐沉了下来。
“晓雪,”他慢慢地问我:“你想不想见他一面?”
次日,我于多年前决然离开后再度踏足法国这片土地。这一次是为了我的父亲,这是我生命中空白了许久的陌生称谓。
他很憔悴,亦很虚弱。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这个人,心里感慨万千。不知是悲是喜。
“晓雪!”他朝我颤颤地伸出手来,看着我的眼神是充满希翼而惶恐的。
我静静地走到床沿,拉住他的手。
“爸!”我唤他,然后,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眼泪就哗一下涌了出来。怎么也控制不住。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我以为没有了父亲,我能够过得更好。却原来生命中有一个空缺,永远都没有办法弥补,谁也不能够弥补。
我一点也不恨他了。
他已经这么老,人之将死,还有什么值得去怨恨和责怪的呢?
“对不起,”他惶惑地、讷讷地说,“当年我就那样离开了你们。你是不是很恨我?还有你妈妈,她也一定很恨我,对不对?”妈妈一直在等你。”我轻声说,“她到死的时候都是孤身一人,没有再嫁。可是你没有回来。”
他的眼里盈起了泪:“我回不去了。晓雪,出来以后我就再也回不去了。我……我这辈子做错了很多事情,抛弃了你们、入了****,这半辈子都在被他们追杀,反而是坐牢的这段日子过得最平静。”他哽咽起来,“我知道我没有办法忏悔。即便我怎样忏悔神也不会原谅我,我不是个好父亲。”
他难过地望着我:“你过得幸福吗?女儿。”
我该怎样告诉他?我只是微笑着说:“是,我很幸福。”
他终于叹了口气,仿佛释然了:“这样就好。”他笑起来,喃喃地说:“我的人生也不是完全失败。至少还有你是幸福,这就足够了。”
后来他睡着了。躺在床上,握着我的手沉沉地睡去。一副安然平和的模样。
其实他长得很好看。只是老了,那样的憔悴,两鬓斑白、脸上有凌乱地胡子、眉头纠结。只有那微微抿起的嘴角还依稀可以看出年轻时的鲜活和帅气。
他紧紧握着我的手,信任依赖的模样。在睡梦中,他终于开始放心地微笑。幸福而满足。
我的眼眶湿润起来。“他过得并不好。”出来了以后。阿田对我说,“当年他是偷渡过来的,入了帮派以后,打架、贩毒、走私,做了很多见不得光地事情。结果因为一件事情惹怒了上头。一直被****追杀,直到后来入了狱。”
“是什么事情?”我问他。
他犹豫了一会才告诉我:“他私自向警方报告帮派的行踪,他天真地以为可以据此要求被遣送回国。他说。他的老婆和女儿还在国内,他要回去找她们。”
我忍了很久,才终于轻轻地说:“噢。”
我好象一直都在流泪,不停地流泪。
“你怎么会找到他?”
他微笑:“我有我的办法。”
我转过头去看着他,叹息:“阿田,不要为我做太多事情。我承受不起。”
他摇头:“我并不是为你。我是为我自己。”他笑起来,“或许你不会明白。”
我回头凝视着前方,沉默了良久。才终于说:“你有没有加入过帮派?”
他一愣,说:“晓雪?”
我笑一笑:“我只是忽然觉得好奇。阿田,谢谢你。”
我转身面对着他,然后,伸出手轻轻拥抱了他一下:“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这些。”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留下来照顾父亲,可是上天并没有给我们多少时间。半个月以后他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