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想着这位半路出家的世子,能短短时间坐上正三品的位置,不过是陛下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有所偏爱。
即便是有六元及第的状元之名,他也不过出仕一年而已,哪能真有什么惊天手腕?
整个江东都按部就班,将明面上的东西准备得妥妥当当。
哪想备好的东西他不看不查,只盯着几间学堂。
他们也就以为他真只是盯学堂来了,毕竟人家是工部的,管建造。眼看离开江宁的日子就要到了,他脉峰一转,突然问起了建学堂的银子。
明面上的帐他早就做好了,不怕人查。
可这位裴大人,两三个月的时间不足以让他查明白整个江东,大半月的时间,却足以让他在江宁府的学堂一事上深钻精营,账簿略略一翻,便指出几处与事实不合之处。
最后居然还亲自据他大半月来探查的结果,捋了一份详实精至的账本。
好巧不巧,每间学堂,都有千两白银对不上账。
“大人……”徐善都打算敲锣打鼓送裴宥走了,没想到他临走将他一军,勉力争取了三日时间说待他查清,一查才发现,裴宥这些时日将学堂盘了个透彻,他根本连撒谎的余地都没有,“大人,大概是……下面的人做事的时候……粗心大意,有些原材料未摸清行情价……”
裴宥眉眼清淡,看起来并不像在兴师问罪,语气都是极温和的,甚至隐隐有几分笑意:“下面的人?是哪些人?还请徐大人一一道出名姓。本官奉圣命督察修建学堂一事,不日即将返京,总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回禀圣上,是吧?”
徐善分不清他这笑是真心,还是带着嘲讽……
但无论如何,他不敢再轻看这位年纪轻轻的三品大员,他查出学堂的账本,绝对不是巧合。
“单说这账本上的杉木,这些日子我问过各地木材,报价最高的本地杉木三百钱一担。这账本上的六百钱……”裴宥长指敲敲桌面上的账本,“不知是由何处采买的?徐大人尽可将管事人叫来,容我与他探讨一番。”
徐善哪敢叫管事人来,本就是做的假账,就算杉木叫他糊弄过去,那账本上那么多名目,稍一对峙便露馅。
“大人,管事的今日不在府中,要不明日……明日下官传他与手下几个负责采买的跑腿,一并前来答话。”徐善又用起了“拖”字决,顺便用胳膊肘撞了一下身边的通判,让他跟着说几句话。
那通判上前一步,拱手正要言语,突听“啪”地一声。
裴宥面上的温和敛尽,惊堂木一拍,眼底冷戾逼人:“身为朝廷命官,你们就是如此糊弄陛下,如此无视陛下的?”
“来呀,徐知府藐视圣听,玩忽职守,贪赃枉法,申通判猫鼠同处,结党营私,一并押下去候审!”
“大人!”裴宥突然发作,徐知府心中拉了几日的也弦猝然断裂,噗通跪地道,“下官招!下官全招!”
裴宥的马车由江宁府出来时,已经是日暮时分。
顾飞见着自家世子薄唇微抿,眉眼间颇有些意气风发,便知事情进展顺遂。
嘉和帝让裴宥下江南,当然不止为督建官署学堂。
这几年两江有异,嘉和帝早有察觉。可年年都有京官过来,年年都无甚收获。还是去年裴宥查河堤建设时,盘根查底,揪出一桩滁州贪墨案。
可这贪墨案,也是雷声大,雨点小,最终只下了几个不在关键的官员。明知内里还有文章,可明面上查不出什么问题,不得不草草结案。
这次他们家世子出马,不走寻常路。
在苏州府和镇江府时,随着他们糊弄,让他们放下戒心,到了这江宁府,一头扎入学堂建造中,人都在江宁府住了大半个月。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他表示不解的时候,世子只说了这八个字。
虽然现在还是有些不懂,可不管怎么样,就是他家世子厉害就对了!
“世子,今后就不住江宁府了?”顾飞问道。
此前他人住在江宁府,带来的侍卫一并在江宁府,他走了,那些侍卫也跟着一并撤走。
“让他们通通气罢。”裴宥垂眸饮了一口凉茶。
顾飞抓抓脑袋,他不是文官,这里头弯弯绕绕的,他实在闹不明白。
裴宥睨他一眼,摇摇头。
江南八府,上下官员沆瀣一气,朝廷每年派官员来有何用?哪怕下派一个常驻巡抚,也能被他们笼络,化作他们铜墙铁壁的一环。
对付他们,须得出其不意,内部分化。
他在苏州府和镇州府敷衍了事,独盯着江宁府不放,想必那位徐知府已经诸多想法。这些日子他在江宁府上,又将他外传的密信劫下,让他以为自己早是弃卒。
人心之弱,可以同富贵,可以共患难,却不容被抛弃。
再给他两日时间,待他发现不止孤立无援,还成了舍车保帅的“车”,供出来的,便不止今日那些了。
裴宥轻阖双目,靠在车壁上,残阳斜挂,落了一缕在他脸上,显得他的面色不那么白皙,面上也稍有了些温度。
“近来徒白可有消息?”他静下来,声线便透着低靡的砂质。
“有。”顾飞答道,“不是紧急消息,便没有送到江宁府,在县衙王勤生手中。”
为让江宁府一脉放松警惕,裴宥刚来江宁时,入住的是县衙,一应行装,包括随身的王勤生也留在县衙。
裴宥“嗯”了一声,未多言语。
待到他坐到书案前,将这半月京中传来的消息一一查看时,已经是夜色沉沉。
消息按照轻重缓急做了不同颜色的标记,标记红色会加紧送到他手中,标记黄色可优先查看,绿色则是一些日常汇报,无足轻重。
裴宥先打开做了黄色标记的信笺。
“李谙未再踏足天香阁。”
“温阑洗尘宴当晚驻足膳食坊,所有酒水、菜肴,经他之手一一验毒。”
“洗尘宴当晚的酒水似乎与温祁有关,还需查证。”
“温祁与温姑娘,一起开了间酒坊,洗尘宴上酒水为此酒坊提供。段府庶姑娘段如霜似有参与。温大人对此不知情。”
“温家酒坊名下‘浮生醉’经营良好,得昭和公主青睐,将开第二家分店。”
酒坊?昭和公主?
裴宥扬眉,指尖在纸笺上轻轻摩挲。
拆开下一封。
“温姑娘折道去了宜春苑,见宜春苑已关,简单打听之后离去。”
宜春苑。
一年前在宜春苑撞见女扮男装的温凝,果然另有隐情。
剩下的信,都是绿色标记。
裴宥继续一封封看过去。
都是些温府的日常,温阑要迎娶新妇,温祁在兵部久不归家,温庭春忙于朝事,温凝趁机偷偷出府等。
很快只余一封。
裴宥特地将它留在最后。
因为徒白似乎难得有些犹豫这个消息该用什么颜色。最终它被标记成绿色,可上头有被擦掉的黄色,若在烛光下仔细看,他最初的标记,更像是红色。
裴宥饶有兴致地打开,只有几个字而已。
徒白写得很端正:“温姑娘议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