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二十六年秋,帝京宫城之西的太液池湖心岛上丹桂飘香。
岛上的宫殿名曰琼宇,上接天幕,下眺碧波。皇后叶氏凝妆华服,提着红仙鹤灵芝妆龙襕缘襈裙缓缓走向琼宇最高处。
皇后叶氏小字思卿,本是落魄的相府弃女,在襁褓中险些葬身荒野,幸而为养父收养才得以长成。后来养父卷入逆案,她被迫辗转求生。
这十余年来她如履薄冰,入帝京、回叶府、做宫妃、封国后,一步一步终于爬上这帝京城的最高处。
她以为她得到了最尊崇的地位,她以为她得到了最真挚的情爱。执今上之手,能够为后世留存一段佳话。
穿上翟衣、戴上凤冠的那一刻,她未曾料到做皇后就像在经历一场大逃杀。
她曾以身为饵,助今上扫清妖氛。她曾在熊熊大火中纵身一跃,去赌她的锦绣前程。
没想到他们能共苦不能同甘,到头来她只不过是今上放在前朝后宫的一颗棋子。
今上步步算计,让她无路可退。
“京卫需要更得力的舵手,你不合适。”
“以后宫眷的小事,你不必再操心。”
“你最怕麻烦,不必再让命妇入宫朝拜于你。”
“孩子们都长大了,不需要你照看。”
“这处宫室很好,你不许再换住处。”
思卿深知她绝不能让宫城成为她的牢笼,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筹谋良久,算无遗策,她终于可以温柔地抚摸着今上道:“陛下,我来,就是来抢你萧氏的江山的。”
十三年前她被至亲欺骗不得不进入血色凝结成的宫墙之后,十三年后她终于可以主宰属于她的一切。
“兄长,帝京城,会是什么样子?”穿绀青纱氅的少女侧头笑问她的兄长,一对明珠耳珰随之曳动,如同荷叶上的清露。
她兄长言简意赅地答:“繁华。”
一路行来,她已摸清楚了兄长的性子,知道兄长一向寡言少语惜字如金,于是追问:“都说本朝之制,敦尚节俭,非有汉唐宫室之广丽。帝京城,真的有那么繁华么?”
她兄长听了便多说了几个字,“兰若,前面进城,你自己看。”
“还是唤我‘思卿’好了。从前别人都唤我‘思卿’,称呼其他名字我不习惯。”
“好,思卿。”
思卿听了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看起来,快要下雨了。”
随行的小厮凑过来道:“大爷,大姑娘,看这天快要下雨了,前面有个破庙,咱们先躲躲雨?”
思卿她兄长答:“可以。”
一行人走到寺庙门口时雨已经下了起来,思卿见她兄长站在门口四顾,却不进去,于是道:“兄长,看什么呢?”
“这是观音寺,”她兄长答,“听说后汉有僧自洛阳奉佛舍利,安大士顶。到天会七年梁王徙像,没想到如今破败至此。”
“一会儿全淋湿了,你还站在外面看什么神像舍利,快进来。”思卿催促道。
他们一行主仆七八人进了破败的舍内,却看见四个短打扮的剑客已经在里面躲雨。思卿看了看那几个人的剑,道:“兄长,有人了。此地气味浑浊,我们还是檐下等着罢。”
她兄长却长揖道:“我们也是过路人,来此避一避雨。”
为首的剑客道:“请自便。”
于是兄妹两个席地而坐,小厮忙着找食水,因水囊里没了水,于是道:“大爷,后面应该有井,小的去打点水来。”
思卿她兄长点点头,对面坐的剑客却插言道:“雨这样大,后院儿的井挖得浅,井水已经被打浑了。我们方才在雨还没下大的时候打了两桶,分你们一桶,你们且用罢。”
思卿她兄长道:“多谢。”
众人走了半天道儿,都渴极了,喝了水,坐等雨停。谁知过了半炷香的功夫,思卿和她兄长并随行的小厮都昏昏睡去。
几个剑客站起身来拍拍灰,窃窃私语起来。
“大哥,都晕过去了。”
“不是说要找假兄妹么,看这两个长得这么像,一看就是嫡亲兄妹!咱别杀错了人。”
“可是都下药了,不动手一会儿他们醒了肯定怀疑我们,他们要是报官怎么办?”
“报什么官?等他们醒了发现咱们一没偷二没抢,他们报官有何用?”
“都别说了,”为首的剑客忽然道,“时间路线都没错,这两个又兄妹相称,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大哥,假兄妹能长这么像?”
“别废话,听大哥的,动手。”
“那只把这姑娘……”
“两个都杀,”为首的剑客道,“这样比较保险。”
“可是上头不是说只杀女娃娃么?”
为首的剑客摇摇头,“要是假兄妹只杀女娃,这一看就是真兄妹。不知道上头哪个地方出了纰漏,只杀一个咱们太容易暴露了,这些都处理掉。”
余下的剑客应了,为首一个先走到思卿旁边,刚要动手,只觉得颈间一冷,一把短剑已经抵在了自己的喉咙上。
“你杀一个试试看?”思卿冷冷道。
“你!你装晕!”
“唉,居然被你给看穿了。”思卿用短剑抵着对方的脖子,“都别动,要不我先杀了他。”
谁知为首的剑客大声道:“动手!”
思卿“嗤”地一笑,“你瞧,你为他们卖命,他们却根本不在乎你的命。”
“你休要挑拨!”
思卿的目光在几个剑客脸上转一圈,为首的剑客忽然问:“他们都晕了,姑娘是怎么看出那水有问题的?”
思卿淡淡一笑,“诸位神色如此慌张,应该也知道,在京畿直隶,暗地里的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大哥,不对啊,不是说两个都是未经世事的……”话没说完,为首的剑客连忙打断,“姑娘怎么称呼?”
思卿道:“你们做刺客的倒是问起我怎么称呼来了,真是奇怪也哉。不过我倒是觉得,可能有什么误会。”
“误会?姑娘说说看。”
思卿忽然收了剑,一把推开了挟持的剑客。一时间众人大疑,为首的剑客问:“姑娘就这么把人放了?”
“我挟持着他能威胁到你们么?”思卿反问。
为首的剑客见此收了剑,思卿道:“你们是在等原本应该昨天从南入京而未至的兄妹?”
“不是……是今天……”方才被思卿挟持的那位话没说完,又被为首的剑客制止,为首的剑客道,“我们做什么,姑娘无需得知。”
“诸位似乎有点儿岭南口音,”思卿道,“想必是从岭南而来?诸位的师承我不问,来帝京的缘由我也可以不问。我可以说出我们兄妹来京的目的,但我说出以后,你们今日若不杀我们,来日定有人帮我们灭口;你们今日若杀了我们,来日定有人替我们报仇。”
“姑娘的意思是今儿必须拼个鱼死网破了?”为首的剑客问。
思卿淡淡道:“除非你们放我们走,而且不问我们来京的目的。”
为首的剑客笑道:“姑娘在做梦吧?”
思卿道:“说了这么多话,我是真口渴了。你身后那桶水应该没问题吧?我能不能饮一口?”
为首的剑客应下,思卿拿起空水囊倒了些水饮下,道:“这一下雨,还怪冷的。”说完把先前生起的火堆捅旺了些。
火势渐旺,室中闷热,为首的剑客也饮了水,转头问思卿:“姑娘的话还没说明白呢。”
思卿想了想说:“诸位是岭南人,可知在滇桂两广的定南王爷对岭南各帮各派一向友善?”
为首的剑客道:“那是自然!定南王爷礼贤下士,对江湖帮派多有扶助,在岭南,谁人不知?”
思卿一笑,“诸位既然受过我家王爷恩惠,为何今日非要与我们兄妹为难?你们杀我们,是受什么人指使?我的话,只能说到这儿,再多说,今儿就必须鱼死网破了。”
为首的剑客神色一变,“姑娘是定南王爷的……暗探?”
“你就这么想鱼死网破?”思卿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对方,“非要挑明?”
为首的剑客倒吸了一口冷气,“既是……为何只有你看穿了我们,而你兄长如此废物?”
思卿笑道:“这么问未免太笨了。难道我们一行非要都在脸上写上‘精明’二字,叫人一眼看出来?有些事,聪明人不能做,呆人可以。”
为首的剑客道:“你拿什么证明?”
“我只需要证明我们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就行了。要是证明了我的身份,诸位,就得去见阎王了。”
“你……”
“我们是真兄妹,你们的目标是假兄妹;我们本该昨日进京因故耽搁,你们的目标却是今日进京。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们还要刨根究底,还要杀我们,就是自寻死路了。退一万步,我们今日若平安离开为的是安安稳稳在帝京扎根,也不会自找麻烦去告发你们。”思卿慢慢将剑收回袖底。
“大哥,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对啊,定南王爷和朝廷的勾当,咱们还是别介入了。”
“我觉得……我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晕?”
为首的剑客忽然反应过来,“方才你在这桶水里下了……”
“就你们会下蒙汗药?”思卿笑问。
“你……”为首的剑客一剑劈来,思卿轻轻闪开。左边一剑客又是一剑,思卿连忙后退,重新抽出袖底的短剑格挡。
已经有两个饮水多的剑客晕厥,为首的剑客虽然脚步虚浮,但却始终不倒。他招式散乱,追着思卿胡乱挥砍,思卿只好连连闪避。一时思卿被逼到墙角,只好出剑平刺,用剑尖一挑,跃过对方头顶跳到他身后。对方反手一剑,思卿回腕一划,原本只是想把对方的剑荡开,没想到对方中了蒙汗药后浑身无力,收势不住,直直撞上思卿的剑尖,鲜血四溅。
思卿大惊,连忙上去试探对方的呼吸,却见他已然毙命。思卿忽觉不对,一抬头,只见地上只有两个剑客昏迷不醒,剩下一位竟然趁着思卿不备逃掉了。
大雨没停,思卿到破庙的后门看了看,那人已经无影无踪。思卿心里快速盘算如何解决眼下困局,正在思索之时,地上先前昏厥的剑客之一忽然一跃而起,挺剑刺向思卿。思卿闪避不及,左臂中剑,右手连忙随手一挥,飞身后退。她惊魂甫定,只见自己随手一挥时剑正划破了对方的咽喉,眼见对方已是救不得了。
思卿动手时太过慌乱,忘了这几个剑客中了蒙汗药后虚浮无力,竟然连连失手杀了两人。她闭目深深吸了几口气,看了看地上真晕厥过去的那个剑客,扳起他的肩头,在他颈后狠狠敲了一下,然后回身试了试她兄长的脉息,发觉她兄长一时半刻还无法醒来。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在雨中大喝:“给我围起来!”
思卿听了愈发着急,只好抱了些枯草将她兄长和随行的小厮都盖起来。她刚走到檐下,只见一行约有三四十人已将院子团团围住,又进来几人搜屋。这一行人都是行伍打扮,为首的将官旁边正站着方才逃脱出去的剑客。
“大人!就是她!她是定南藩派驻帝京的暗线!”
思卿奇道:“你怎么还不晕?”
刚问完,那剑客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跪坐在地上,“我就喝了一口水,自然没晕,让姑娘失望了。”
思卿不再理会他,转头问:“这位将军如何称呼?诸位隶属京卫还是京营?”
那将官目不转睛地盯着思卿的脸,“姑娘如何称呼?”
思卿还没答话,搜屋的人忽然大声道:“这儿有死人,还藏着几个晕过去的。”
那将官大步流星进屋,忽然蹲身,一手按在思卿她兄长的肩上,“兰成,兰成!”
思卿惊异,“你认得他?”
那将官面色大变,“他怎么了?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