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雁坪
阿容微微一笑,又回到了平日里那个处变不惊,温柔和煦的阿容。
李阳还趴在地上,生怕她反悔一样点点头,然后就立马撑地起来。
膝盖好像磕青了,没关系,还能走,他一瘸一拐走到红樱面前,稍稍微缓了一口气,抓着缰绳,踩着马镫咬牙翻上去。
嘴角的血低落在阿容略带杂色的毛领上,顿时染出几点红梅。
李阳这才闭上嘴,吞下血腥,一边用鼻呼吸,一边抹去嘴角的鲜血。
阿容没有犹豫停顿,掉转马头再度驶向城西大门。
“驾——”
旷野无际,天地苍茫。
飞驰的红樱就是草原上一粒快速移动的红沙,渺小而热烈。
李阳尝到满嘴的腥甜,他垂着头,试图靠近她后背。
鼓起勇气靠近后,他低声道:“对不起。”
声音又哑又难听,且细微如蚊,阿容听不清他的吐字,但却能料想他的紧张忐忑。
她微微收住缰绳,红樱速度减缓。
然后又听见他加大了的声音,几乎是用气息挤出了这三个字。
“对不起。”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觉得袄有点脏。”
红樱的速度愈发慢了,几乎是将小跑减缓成漫步。
“是我心情不好,冲你发脾气了,不怪你,怪我。”
怪她明明就知道他是个多拧巴的性子,她还是故意刻薄刁钻地说出那样的话。
怪她知道李阳就是她任劳任怨的垃圾桶,她无论怎样的恶毒,无论怎样的生气,他都会默不作声地去承受。
怪她眼高手低,堕落惫懒,总要等事情危及到一定程度,才想着法子去补救,完了,还要骂天道不公,世道艰难。
她明明就是带着记忆重活一次,拥有一辈子旁人求也求不来眼界与知识,却偏偏活成这样憋屈的样子。
完了,还要把自己的憋屈强加给李阳。
上辈子白混二十年,这辈子更囫囵不堪。
李阳听见阿容的温声宽慰,下意识以为回到了从前,心中强撑的坚强顿时崩塌。
他脸几乎埋在了厚厚的毛领中,眼里和鼻涕齐涌,又要顾忌脸面,只能无声的嘶嚎。
阿容能感受到背后人的轻颤,于是她道:“李阳,你可以拽紧我。”
“这样,就不怕掉下去了。”
李阳真的照做,他小心翼翼环上去,抱着又软又香的阿容哭得一塌糊涂。
阿容上下两辈子都没哭得这么凄惨,也很难想象李阳能哭成这样。
他是一根杂草,被踩弯了还是闷声不响地挤出新的嫩芽,颤颤巍巍地迎向新的阳光。
她是没见过他哭的。
哪怕幼年,披着几块破布,倒在雪地里,又冷又饿,浑身都是伤,冻得快要死了,他都不哭。
她那时就蹲在他面前问道:“你要死了,不会怕吗?”
八岁的小阿容穿着厚厚实实的袄,领口衣袖都缝了一圈洁白的兔毛,看起来像个落入难民窟的富家小千金。
李六匮乏的人生中没见过多少贵人,所以他就觉得爹娘口中的金枝玉叶的贵人就是眼前这样的。
他转动着有些僵冷的眼珠子,期期艾艾看着阿容。
粉雕玉琢,可爱得不行。
他自己都快要死了,却在想眼前的小姑娘为什么要皱那么紧的眉。
“他们抢你的吃的,你不会打回去吗?”
“打,打了,但,打打不过。”
他忍着严寒,劈了一下午的柴火,就为了得到一个冷硬粗粝的黑馒头。
然而,那个硬得跟块石头的馒头却还是被人抢了。
“那你告过状吗?”
“告,告了,管事说,说,他们为什么就,就只抢你的。”
阿容懂了,她掏出怀里用油纸包好的点心。
李六以为要给他吃,但她却说:“你拿着,但不能现在吃,要到他们眼前吃,可以吗?”
李六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爬起来,捧着阿容送的点心,按照她说的,去那些小子们眼前晃了一眼。
毫不意外的,他再被揍了一顿,点心又被抢了。
阿容笑得很开心:“你怎么这么听话。”
这回,她提了小小篮子,里面装着姜汤、白粥、馒头,全部被李六狼吞虎咽般塞肚子里。
李六在她的拉扯下,活了下来。
而那群小子们却因为吃了加料的点心,上吐下泻,整个人像是得了一场大病。
有人告到管事那里,说李六用有毒的点心害他们。
李六就按照阿容说的回应。
“我,我哪里能买到点心,都是臭了,坏了,别人不要的。”
管事信了,一来李六太拙,不懂说谎;二来不过十二岁的奴仆是没有月钱的,所以管事不仅没责罚李六,还把那群没干完活的小子们训了一顿。
后来,阿容还惋惜,那群小子吃过一次亏居然就长了记性,不再抢她抛出的饵。
什么耗子药,巴豆,泻药,乱七八糟的东西她都往肉包子里倒。
全部浪费了,只毒死几条抢食斗殴的野狗。
这事,她全没瞒着李六。
他不觉得她小小年纪,生的是一副歹毒心肠。
他一心一意觉得,阿容是上天派下来的仙女,专门到人间救苦救难来的。
阿容实在喜欢他用一双黑漆漆明亮又干净的杏眼,像小狗依赖主人一样崇拜着她。
于是也默许了他跟在她后头,像个跟屁虫一样,跌跌撞撞地长大。
可随着年龄渐长,这样的目光她看多了,也只觉寻常,仿佛当年的护犊之情不过是因缘际会,一时起意。
但李阳到底不是一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
他是人,哪怕自尊稀薄到没有,还是希望在阿容眼前留一点勉强算得上坚强的好印象。
就是这点卑微的念想,如今也被她捅破了。
待李阳大哭过后,阿容加紧赶路,趁着天黑之前到了怀乡庄附近。
她没直接进去,而且转道去了隔壁更为荒凉的大雁坪。
这里土地更为贫瘠,一眼望去只有十几座坐落有序的石屋,和大范围的牛羊猪圈。
除了村口修了篱笆放了拒马,其他边缘种的都是一些带刺的灌木,种多了也能起到防御的作用。
小村落西南方向还用木架搭了几个简约的哨岗,这是都是用来防马贼的。
此刻,阿容骑着红樱还有几里远的时候,村里的人便望见了道上的人。
张富强跑得最快,孙和谐紧随其后,两人举着头巾,一边跑一边呐喊。
“阿容姑娘,六子哥!”
阿容和李阳一道下马,孙和谐主动上手牵马,顺道羡慕地摸摸红樱顺滑的皮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