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故问的一句话落在众人心中,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臣们私下交换着眼神,他们明白魏怀恩在平乱之时提起这件事,定然是要拿此事大做文章。
小太子魏安星的生父岂能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不悌之人?
端王的死活如今已然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魏怀恩会否借此机会发难,将魏安星从宫中赶走,另立他人?
危难之时这一茬被君臣双方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甚至萧齐之死还让臣子们狠狠地扬眉吐气一把,觉得这位铁血女帝也不过如此,还不是要低头让权,才能换来群臣拱卫?
要怪也该怪裴怡,既然还顶着端王妃的名号,就是让端王死在乱军之中又如何?至少还能保全端王一份体面,之后到底是端王谋逆还是被迫从贼,还不是他们一张嘴随意论说的事?
魏怀恩被挡在冕毓之后的疲惫眉眼,也因为眼见群臣吃瘪而舒展了不少。
谁在乎,谁才不得不退让。
魏怀恩让同为女子的裴怡有了安身立命之本,她若是还要被腐朽规矩拿捏,那是她活该,也是魏怀恩信错了人。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但魏怀恩埋下的种子,拉起来的人,果然没有让她失望。
至于这满堂公卿,他们在乎星儿的父亲必须清白,所以魏怀恩也打算如何让他们妥协,让萧齐重新出现在人前。
一报还一报,她从不欠谁的,谁也别想欠她拿捏她。
不过魏怀恩不打算今天给他们一个痛快,只轻飘飘说了句:
“朕乏了,众卿家忙碌月余也累了,明日便休沐一天,待大军凯旋再议此事。退朝吧。”
萧齐最近或许是接受了明面上的“萧齐”已死的事实,至少没有再寻死觅活,便是解开绳索也不再胡来了。
可是见到魏怀恩还是阴阳怪气,不肯给半点好脸色。
“陛下今日又来瞧我了,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还侍奉不了陛下,请回吧。”
他是认定了,魏怀恩已经“杀”了他,剩下的这具躯壳既然不被她尊重,他也把自己当成玩物。
没有名字,没有身份,萧齐眼见着自己的一生都注定要仰人鼻息过活,连生人的面都不能见。因为不安全,因为会泄密,因为他的存在就是帝王背后,宫墙之中最大丑闻。
是啊,丑闻,他比那影子还不如,是个见了光就会灰飞烟灭的,鬼魂。
他觉得,他已经不爱她了。
从他在牢狱之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她剖白所有心意,昏死在肮脏的草席上之后,他的一生就已经可以停留在这里,画上句号了。
而且在史书中,他确然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个被魏怀恩从坟里扒出来的行尸走肉,就只能为她的欲望活着。
他不想这样,他不想当一个谎言,不想当一个魂魄,甚至看着魏怀恩因为他的冷言冷语而痛苦落泪的时候,他竟然也真的像个铁石心肠的泥塑木雕,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他不爱她了吧,不然为什么会对她心硬至此?
他一定已经不爱她了,所以在她出尔反尔,冒着颠覆之险也要救下他之后,他也不愿意再看一眼她的真心。
这样一个自私到,只考虑自己,不顾别人感受,把别人当傀儡一样操纵戏耍的人,值得他爱了这么多年吗?
每每午夜梦回,看着她委委屈屈地在他床边地上缩成一团,却还要卑微地勾着他那根完好的小指睡着的模样,他也只会冷漠地抽回手,宁愿压痛伤口也要背过身去,不愿看她。
这算什么呢?
他从现在的她身上看见了多年前自己的索爱之相,他也再清楚不过,只要他肯在这个时候把伤痕累累的手轻轻放在她脸上,用逗猫一样的随意力道抚弄,就能轻而易举让误会冰释。
也轻而易举把她的心紧紧攥在手里,就像她当年用小恩小惠,连喜欢都算不上的随性亲近,就能换他死心塌地,九死未悔。
他太知道了,所以现在看魏怀恩的猥自枉屈,就像在看一场蹩脚的模仿戏。
只是才委屈自己到这种程度,怎么可能打动他的心呢?
萧齐甚至很想教教魏怀恩,她得把自己弄得更可怜,再可怜一些,才能让他心软。
帝王又如何,她不会以为地位摆在那里,她哪怕就牺牲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就能让他感恩戴德,痛哭流涕了吧?
谁在乎,谁就卑微,谁就落了下乘。
他追逐她太久了,现在轮到她了。
或许她也坚持不了多久了,反正他也不在乎,他甚至等着她失去耐心,把他投入诏狱,或者就像一个忤逆主上的奴才一样,被厌弃之后悄无声息死在宫中的某个角落里。
今天她又来了。
萧齐身边堆着她批阅过,留待存档的折子,这样重要的军国机密,就被他拿来当作消遣。
因为她说过,他想要什么,想知道什么,谁都不许拦着他,瞒着他。
魏怀恩和往常一样,没让宫人跟着,自己把一张小小的折凳搬到他床边,局促地坐下,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待。
只有她这样低调且安静地来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才不会从一开始就给她摆脸色,哪怕只是现在这样被他忽视得彻彻底底,也比被他拿话来刺得好。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魏怀恩将手臂支在膝盖上,拄着下巴一点点打量他。
天冷了,他的骨头还禁不得冻,她有一日晚上悄悄搁在他枕边的狐尾短披风,终于围在了他肩上。
他靠在迎枕上随意翻阅着公文,看到有趣的,他关心的,就慢慢看,不感兴趣的就放到一边,换下一本。
他的手恢复得不错,太医说过愈合后便不会有影响。所以他拿东西,放东西都很慢很慢,很认真地在休养。就像他自己说的,好好恢复才能早点侍奉她。
不过那种话她已经不在意了,只要他不作践自己,她不在乎他怎么说她,怎么想她。
在魏怀恩的眼里,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让她痴迷。
活生生的,只属于她。
在萧齐的耐心到极限之前,在他要赶她走之前,她终于说出了今日的来意。
“阿齐,你猜昨天下午我见了谁?”
萧齐都不用看她,只从她雀跃的声音里就能听出她有好消息要告诉他。
能有什么好消息,他光是听到她故意想引起他兴趣的问话,都嫌烦。
他不理她,她也不觉得尴尬,自问自答道:
“昨天下午,陆重带着他家二郎陆泽之进了宫,你还记得陆泽之吗?你见过他,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就是之前你搅黄的那次宫宴,他是被你踢翻桌子的那一个。”
萧齐曲起完好的那条腿,把堆在床尾的那一摞奏章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