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母亲派人送去西北军给舅舅的最后一封家信。但是送信的人过明州的时候,遭了雷山山匪截杀,是阮雁从那人手中应承了这封信。”
“你是说,雷山或许参与进了……”萧齐把后半句话隐了去。
魏怀恩一边小心展开泛黄的信纸,一边轻笑了一声。
“萧齐,连你都能听了我几句话就轻而易举地看出来,可见我这些年其实一直是在诓骗自己。”
“所以我说对了,是么?那你是不是也知道为什么我家遭难?也知道今上是如何设局的?”
萧齐明明早就猜出了当年反诗案的始末,却还是故作才被魏怀恩提醒的样子,用激动且不敢相信的语气问着魏怀恩他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
她瞒他,他也瞒她。
只不过谁是善意,谁是算计?
清清白白被扯进这场阴谋之中的人才最无辜,他必须让魏怀恩知道,他本来可以规避这一切,本来可以不因为父亲被当成永和帝无关紧要的卒子而成为屈辱的内侍。
好处,他要好处。
他要魏怀恩知道他此刻得知真相会有多震撼,会有多难以接受。
也要让她知道最无辜的他在她身边为她这个算是仇人的女儿做了多少事。
孽缘,就是亏欠。她不是一开始只看重他的皮相吗?她不是在冷眼看着他做了那么多的事之后才施舍了爱给他的吗?
那现在她又该给他多少才够补救,她欠他的,何止一个魏怀恩?
魏怀恩抿了抿唇瓣,一时间竟不知道是看母亲最后的家书重要,还是先把所有的真相告诉萧齐重要。
最终还是后者占了上风。她听不得他这样委曲求全。
她已经知道母亲薨逝的始末,可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一夕之间从官宦子弟沦落成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罪人。
欠他的,是永和帝欠他的,可也是她魏怀恩欠他的。
她记着他刚刚才劝她不要总叹气,于是只是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对他说:
“是。我知道。”
“难道是因为,今上故意让前朝动荡,剔除掉心向太子与江家的官员?可是我那时虽然十岁,却也知道我父亲是清流一派啊?是不是我猜错了,我父亲是因别的罪下狱的?”
假的。萧齐撒了谎,他其实并不知道。他只是要魏怀恩看到他在多么用力地为她的父皇解释。
他知道他的殿下多么容易把亲近之人的事看成是自己的事,也知道就算永和帝屡次三番伤魏怀恩的心,她也没有在心里彻底斩断这点亲情。
愧疚吧,再多一点就好。别看出他是一个连死去的家人都能利用的聪明到冷漠的人,只把他当成一个即便真相近在眼前也无条件信任她和她的家人的蠢货。
蠢货才会这样爱你,连你的家人都一并原谅,对不对,魏怀恩?
你值得这样的爱吗?你值得吗?你有心吗?
“不是,萧齐,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她撑坐起来,自己靠在迎枕上,好像无法再心安理得地枕在他怀里。
“……帝王之怒动如雷霆。皇帝从一开始就要开冤狱,那么所有被攀咬了的官员只能被迫成为这场演给我母亲看的戏中人。
对不起,萧齐,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难过很伤心,但是……但是,我也是最近才摸到了反诗案的真相,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只是……”
“只是怕我接受不了?”
萧齐坐在她对面,眸光黯然,垂头惨笑。
魏怀恩急促的话音戛然而止。
聪明一世,凉薄一世,她永远都想象不到自己此时此刻正在被萧齐蒙骗,信了他此时的挣扎,信了他此刻的苦涩。
“你恨我吗?”
她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你爱我吗?”
他没头没尾地接了一句。
一室沉默,魏怀恩对上他强打精神的眼眸,只觉得以前对他不起,以后再怎么弥补似乎都不能够赎清罪孽。
即使这罪孽不是来源于她这个人,即使她也是当年的政治漩涡的受害者之一,即使她失去了母亲。
可是皇族倾轧,永和帝身为幕后之人,兵不血刃地就将拥护江家,拥护皇后,拥护怀德太子的朝臣洗刷干净,还将清流之中碍了他的眼的人一并推进了熔炉。
哪有谁是谁非,有的只是天子宝座之下,决不允许任何人抬起头来的暴虐。
哪怕这暴虐被永和帝包裹在了明君仁君的外表之下,也不能逃过最像他的魏怀恩的眼睛。
可是魏怀恩看出了这一切又如何,她明白这世上人人皆是皇权傀儡又如何。她还不是一边失去,一边又收获了更多,甚至还想得到更多?
丧母之痛多年不减,可是要她从此恨毒了永和帝,发誓要将永和帝置之死地才肯罢休,又哪有那么容易?
她自以为是了这么多年,行事乖张了这么多年,以为能够自由散漫,无拘无束,以为有了权柄就能够彻底逃脱被安排的命运,以为躲过了明枪暗箭就能步步登天。
可是她不也成了那曾最让她厌恶憎恨的皇权的一员了吗?她不也成了道貌岸然,作壁上观,把人命人心当成筹码,用滚滚人头和涛涛鲜血来为自己奠基?
不谋反,不解脱,只要她还要成为储君,只要她还在这一套森严的等级之中媚上欺下,就已经是背弃了母族,向夺走她一切又给予了她一切的父族低头。
她连眼前人萧齐都对不起。
羞愧,自厌,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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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