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赵肃睿自己很清楚。
他当皇帝,是为了让自己的父兄知道自己能支撑起这个天下,可害了他皇兄的人竟然能安然存活至今,让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成了笑话。
好几次,他想连夜点齐十万大军,把淮水一带踏成平地。
这才是他昭德帝的处事之法,踏平了淮水两岸,也就踏平了他的自责、懊悔、愧疚和痛苦,在血流盈野寸草不生的淮水岸边,他可以假装自己从此还能做得了那个高昂着头不可一世的帝王。
至于会有什么后果,那时的他定是不愿也不敢去想的。
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蹲在沈三废的房门前,听着自己的姑母说沈三废自己也本该光耀千古,他的心中一阵豁然。
这皇帝,天下人人可做了,至不济也就是看着天地倾颓山河沦陷,也怪不到皇帝一人头上。
沈三废,沈时晴,这世上却只有一个。
她做皇帝做的好,是因为她什么都做得好。
她果然什么都做得好,几瓣橘子几句话,就把他的心从崖边托了上来。
“沈三废。”
“嗯?”
沈时晴将温了的茶壶放在泥炉上,抬头就看见赵肃睿捏着一瓣橘子看着自己。
看着她的眼睛,赵肃睿吞下了自己在喉间的话。
他到底没有问沈三废过去数年的痛和苦,不用问,一切的答案就在他住过的小巧的屋子里。
那些被研磨调配出来的熏香、一罐罐分门别类的颜料、将峥嵘之态隐藏在深处的字画……他看得懂的看不懂的,都是沈三废的自苦和自渡。
“这七年里,你有没有想过你做不到?”
他语气轻轻的。
“有。”沈时晴看看自己沾了橘子水的手,拿起一块帕子垫在掌心,将自己之前被风吹乱的头发重新拢了拢。
“夜晚太长,树影太深,檐下的燕子飞得太远,我都会害怕。所以,我会看看《孟子》,看看《春秋》,看看《资治通鉴》,看看各种游记,那其中的道理不光能帮我消闲度日,还能让我一直给自己留着些许的眼界,不能看向此时的江河,就看向过往,看得多了,知道自己心里还有门没有关上,就能让自己的心安稳。”
她从书本中积累的不光有学识,还有耐性和自尊——她靠这些在战战兢兢的两千多个日夜里活了下来。
沈时晴语气平平,淡得就像是烹茶的香气,却让赵肃睿心痛如绞。
他的脊背几乎瞬间就沁出了冰似的汗。
“沈三废。”
“陛下,吃过了橘子……”你也该回宫了。
被人从内库选出来的橘子是香的,也是甜的。
这样的香甜气笼罩而来,沈时晴几乎以为是被一颗大橘子给偷袭了。
当然没有大橘子,只有一个会狗扑的赵肃睿。
“陛下?”
“沈三废。”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幸好这人间有你?”
“……如今,有了。”
“世人都该知道,这世上有个人是沈时晴。此人身子废,性子废,脑子废,无一处能合了朕的心意,却能名动天下,光耀千古。”
沈时晴的手抬起来,摸到了赵肃睿的手臂。
“好。”
她如此应了。
窗外新雪簌簌。
屋内灯火幽幽。
她垂着眼眸,唇角有了些许的笑。
“陛下,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这个窃国之贼还成了陛下的窃心之贼。”
沈时晴以为依着赵肃睿的性子,听见这样的话定然又是要跑的。
她没想到,赵肃睿的脸确实变得极红,却不肯松开自己的一对爪子。
他从后面抱着沈时晴,脸颊蹭了下她的长发。
“沈三废,你要是想窃国,就得把朕的心一并收了,这世上可没有只让你一个人赢尽所有的买卖。”
“陛下,您要我窃国,又把心给了我,又说我没有赢尽所有,那我又在何处输了呢?”
赵肃睿没有回答。
“皇爷,明日您要召内阁议政,该回宫了。”
门外,方祈恩轻声说道。
赵肃睿又赖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门走了。
他走的时候把沈时晴刚刚剥了的橘子皮都收在怀里一并拿走了。
这人来人往了一夜的屋内,此时终于只剩了沈时晴一个人。
泥炉里的炭火渐渐熄灭,她守着灯静坐了片刻,笑着叹了一声:
“大概是输在,我亦有心动。”
更声渐远。
明月斜映。
此言唯有窗外细雪与窗内她知。
一大清早用过早饭,沈时晴就让人在厅摆了桌子铺了宣纸。
春信跟着柳甜杏跑过去看热闹,就看见沈娘子拿着一枝蘸墨大斗在写字。
“求——真——书——院。”巧儿念出了沈娘子写的四个字,欢喜得不得了,“春信春信,这几个字我都认识!”
春信点头,任由巧儿攀在她肩上欢喜。
其他人的欢喜之情远胜过能认出字来的小姑娘。
尤其是图南,看见自家姑娘拿出了一枚白文大章落在上面,印出了清晰的“沈氏时晴”四个字,眼泪几乎要滚落在地。
沈时晴后退了两步正在看自己的墨宝,就瞥见了她要哭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