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幸福延续。◎
一九八零年的九月, 宁荞升上大四。因是恢复高考之后的第一届,当年提早办理了入学手续,所以等到明年年初, 他们这一届的学生就将毕业。
对于毕业后的工作安培, 宁荞是半点底都没有。
不过她好歹是年年拿奖学金的优秀学生,再加上受到的表彰记录在档案中,真到了就业时,分配的工作不会太差。
只是怎么样才能做与儿童心理等有关的工作, 是个难题。宁荞虽已经定好方向,可也只是有一个大方向, 不知道该如何实现。
开学初时, 宁荞投入到最后阶段的学习中,每天是教学楼和宿舍两点一线。
柳教授的研究课题已经告一段落, 她们师生之间的交集也就此减少。
这会儿宁荞刚下课,抱着书回宿舍时,在校园里碰见周怡。她俩的专业不同,课程安排也不同,难得会在回宿舍时碰见。
“那边怎么这么热闹?”宁荞听见一阵喧闹的响声,望向不远处。
“你忙糊涂了吗?”周怡说,“今天是新生开学的日子。”
宁荞反应过来。
这几天学校忙着开学的事, 请她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发言,她一直忙着写发言稿,忘记新生哪一天入学。
“对, 我想起来了。”宁荞说, “果果今天也开学了。”
“你不送她去吗?”周怡好奇地问。
“我这两天忙, 果果让我别送。”宁荞解释, “江珩陪她去。”
江果果说她不是小朋友, 是小姑娘,只是在家附近上个大学,没必要让小嫂子特地赶回来陪她一起入校。
等小嫂子忙完之后,再去北城大学看她也不晚。
周怡和宁荞一路聊着江果果,到了宿舍楼底下,见到马红枣。
马红枣一眼看见宁荞,顿住脚步。
她俩的梁子,早在大一那年革委会主任倒台时就结下了。两个人的宿舍是挨着的,平日里进进出出经常在楼道碰见,但连招呼都不会打。
此时宁荞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刚要与她擦肩,突然听见她阴阳怪气地开口。
“怎么不去医学系那个柳教授的办公室了?”
“我听说,柳教授最近也在忙给单位写推荐信的事,她系里的几个学生,有的去京市的大医院,有的会被分配到卫生局。宁荞,你被分到哪儿去?”
宁荞望向她:“马红枣,你的脖子怎么了?”
马红枣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说什么?”
“你脖子一个劲往前伸,我以为你不舒服呢。”宁荞说。
“我没有不舒服。”马红枣说,“你别扯别的。”
“别逞强。”宁荞软声道,“你既然对医学系的事这么熟,就去他们系问问这毛病能不能治,伸着脖子像大鹅似的,真不好看。”
周怡噗嗤一下笑出声。
多损啊。
马红枣最烦的就是宁荞这语气。
说话时是轻声细语的,像是在关心人,实则阴阳怪气有一套,自己被气得脑门要生烟,她倒好,若无其事地转身就要走。
“你等等。”马红枣一把抓住宁荞的胳膊,“你什么意思——”
宁荞一回头,还没来得及甩开她的手,忽然听见“砰”一声重响。
是有人将搪瓷脸盆狠狠地丢了过来,周怡吓得躲开,但垂下眼看时,发现那脸盆是冲着马红枣的脚去的。
马红枣一阵吃痛,惊呼一声,猛地收回手,右脚先弹了起来。
她抬起眼,看见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庞。
少女梳着高高的马尾辫,皮肤白皙透着粉嫩,一双眼睛明亮莹润,眼尾微微上翘。
她背着如今最时髦的塑料材质放水双肩包,胳膊上挂着一个大大的行李袋,右手还提着一个热水瓶。
马红枣觉得她有些眼熟,正在回想时,她已经走到自己跟前。
耀眼明媚的少女,打开热水瓶的盖子,缓缓地抬起来,眼底透着愠怒。
马红枣穿着凉鞋被搪瓷脸盆猛地一砸,右脚的疼痛感还没消,忽地看见对方抬起热水瓶要淋过来,吓得往后一瑟缩。
“果果?”宁荞惊讶道。
马红枣此时此刻才意识到,这是江果果,宁荞的小姑子。
她在宁荞大一刚开学时来过学校,两个人只有过一面之缘。
“果果,你怎么来了?”宁荞看着她满身的行囊,震惊道,“你考上的是京大?”
“小嫂子,我一会儿再跟你解释。”江果果说,“先帮你教训她。”
江果果来势汹汹,手中提着的热水瓶,缓缓一倾,眼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厉无畏。
“疼吗?”她说,“被脸盆砸都疼,滚烫的热水浇下来,应该更疼。”
马红枣往后瑟缩一步。
江果果直直地逼近,眼中没有笑意:“刚才不是很多话吗?”
马红枣倒吸一口凉气。
当年江果果主动找上沈华琳,将崔家搅和得翻天覆地时,她和崔妙妙还没有彻底闹掰,暗戳戳地试探打听出前因后果。
这小姑娘,在十四岁时就难缠,如今长大了,恐怕做事更加不计后果。
马红枣往后退:“你冷静一点。”
“道歉。”江果果说。
马红枣看着她的手。
她攥着热水瓶的手,使了劲,纤白的手背爆出淡淡的青筋,下巴扬起,眸光透着狠劲。
马红枣迅速往后退,一不小心,脚底一绊,差点摔在宿舍楼底下的石阶上。
周遭都是来来往往的人,看得直冒冷汗。
周怡吓得头皮发麻:“宁荞!”
“果果怎么来京大了?”宁荞嘀咕,“还说是北城大学呢,骗人。”
“你小姑子做事太冲动了,真闹出个什么好歹,马红枣可以报公安的!”周怡急切道。
“江珩也帮着她骗人。”宁荞“啧”一声。
“你快去拦着她!”周怡扯了扯她的胳膊,“她刚考上京大,前途一片光明!”
“你别急。”宁荞说,“果果她——”
“你还这么淡定!”周怡打断她的话。
“真用热水浇人家一身,前途都不要了?”
“这不是可以开玩笑的事!”
宁荞伸手捂她的嘴,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插话:“果果的热水瓶是空的。”
“更何况——”周怡话还没说完,忽地一噎,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空的?”
“里边一滴水都没有,轻飘飘的。”宁荞说,“果果就喜欢来这一套。”
另一边,马红枣已经被吓得面色苍白。
不一会儿工夫,她已经被江果果拽着走到宁荞跟前。
“道歉。”江果果沉着脸说。
“对、对不起。”马红枣觉得丢人,可更忌惮于这个小姑娘,对方要是真发疯,自己该怎么办?
她硬着头皮,又重复一遍:“对不起,我胡说八道的。”
边上路过的学生们,望着这一幕,“嘶”一声。
好些个同样是刚入学的新生,牢牢将江果果的模样记在心底。
以后见到她,得绕道走。
千万不能得罪她。
江果果松开揪着马红枣胳膊的手。
马红枣逃跑一般,背影消失的速度飞快。
江果果露出灿烂笑脸:“小嫂子,我们以后是同学啦!”
周怡伸了伸脑袋,瞅瞅江果果的热水瓶。
还是她小嫂子了解她,热水瓶里果然空荡荡的。
“你撒谎的事,怎么处理?”宁荞睨她。
“我都这么大了。”江果果说,“善意的谎言,是可以被原谅的。”
“还有什么瞒着我的?”宁荞眯起眼睛。
“一定要说吗?”
“说。”
江果果咧开嘴角,笑意嘚瑟:“我们不仅是同学,还是室友。”
江果果从高考之前,就已经布好“局”了。
这“局”,是给小嫂子一个惊喜。
她用了好久,才说服她大哥瞒着小嫂子。
但大哥是有原则的,他不同意撒谎骗他媳妇,帮忙说谎话这事儿,指望不上他。
在说谎这方面,她和二哥不同,是有天赋技巧的,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这一天。
给小嫂子一个惊喜的愿望,终于达成,江果果一进宿舍,乐得跟什么似的。
江果果同志知道这宿舍自从梅舒搬走之后,就一直空着个床位,报到领钥匙时便软磨硬泡的,让负责安排宿舍的老师给她分配到这里。
在学校里,学习成绩优异的同学,只要在老师们面前卖卖乖,就能得到一定的话语权,江果果进入这个宿舍,压根没费多大的力气。
早在当年小嫂子准备高考时,江果果就说过,要考上京大,和小嫂子成为同学。
那时候大院里好多人都笑话她,说她犯傻,一是京大的分数线很高,二是她比小嫂子小这么多,怎么可能和小嫂子做同学?
可现在,她做到了。
京大很难考,但她能做到。
年纪比小嫂子小,但她可以跳级!
江果果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激动与骄傲。
不愧是她!
-
江果果搬来宿舍和自己成为同学,宁荞连回宿舍都变得更加有盼头。
姑嫂俩没课的时候,会一起出去转转,有时候是逛校园,有时候则去逛百货大楼。
她大哥在家里,开始怨声载道。
妹妹自己不乐意回家就算了,居然连带拉着他媳妇到处玩,不让他们夫妻相聚!
江珩拿媳妇没办法,只能宠着。
但他可以拿捏住妹妹。
江团长给妹妹每月一发的零花钱,砍半再砍半。
不是不给零花钱,只是得让她自己回来拿。
每个月至少得回四次家属院,而且得带着她小嫂子。
江果果嫌烦,和宁荞商量:“小嫂子,回家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要不你先给我发零花钱,等我参加工作再还给你?”
“也行。”宁荞说。
江珩:???
他媳妇到底是向着谁的?
江珩和妹妹争宠数年。
现在妹妹搬到他媳妇的宿舍去住,他暂时占不到上风。
但江团长不慌。
因为再过几个月,他媳妇就毕业了,到时候他们小俩口每天都能过二人世界。
压根没人打扰。
到了一九八零年年底,校园中弥漫着离别的气息。
大四学生们都准备好笔记本,相互写毕业赠言。
每当接过笔记本,写下临别赠言时,宁荞总会想起这些年的一幕幕。
江奇曾说,时光荏苒。
记忆中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过往还历历在目,如今一转眼,她要毕业了。
年底时,柳教授对于儿童心理学研究的书籍正式出版。
医学系的学生们人手一本,发现在这书上,竟还有宁荞的名字。
当时,医学系的学生们,就已经忍不住为柳教授出声了。
谁说他们柳教授不厚道的?
大家的工作问题逐渐落实下来。
这两个月,学生们都是既期待,又担忧。毕业后的工作分配问题是头等大事,但具体的工作安排,轮不到他们讨价还价,分配到什么单位,就必须要去什么单位报到。
崔妙妙选择留校,成为辅导员,进入校办工作。
周怡被分配到劳动人事部,这是个好单位,可她仍旧心心念念着音响厂。
“音响厂真不行!”宁荞说。
“效益多高啊。”周怡叹气。
“真不行!”江果果附和。
“你知道什么呀,就真不行了。”周怡失笑,“我还想进音响厂多挣点钱呢。”
周怡盼着多挣点钱。
但是现在的她,早就已经和刚入学时不同了。当年她想挣钱,是为了让父母看看自己的本事与实力,就算要将钱全都往老家寄,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然而现在,周怡开始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她想要多挣点钱,在京市扎根。
“宁荞,你呢?”
“还没收到通知。”宁荞说,“他们会不会把我给忘了?”
“还是去问问吧。”周怡说。
“好,我下午去问问。”宁荞站起来。
“现在呢?”
“果果约我去烫头发。”宁荞笑吟吟道,“你去吗?”
周怡:?
你可上点心吧!
-
文学系大四学生们的工作问题都已经敲定。
只剩下宁荞一个人。
听说现在,宁荞去教务处询问相关情况了,也不知道一会儿回来,校方会给什么样的安排。
系里的骆经纶,家境贫困,曾以几分之差被宁荞压下,痛失奖学金。那会儿,其实成绩刚出来时,宁荞是落下骆经纶几分的,可她发现批卷有误,提出重新批改试卷,折腾了许久,校方才帮她把成绩改过来。在那段时间,骆经纶逢人就要抱怨几句,说宁荞家里根本不差钱,何必跟他争抢名额?
后来,骆经纶致力于和教授打好关系,好不容易如今得到教授的推荐,被分配到报社工作,算是争了口气。
他自己被分配到一份好工作,就开始等着看宁荞的笑话。
这两年,宁荞成天往柳教授办公室跑,说是做牛做马都不夸张,最后得到什么好处了?
临别之前,大家找了个教室,交换离别赠言。
骆经纶坐在教室等着,对身边同学说道:“估计是一不小心把她落下了,毕竟她没有拿到教授的推荐名额。”
“那她就没工作了?”
“不至于,工作人人都有份。”骆经纶说,“只是最后才安排她的工作,说不定是给她随便塞到一个偏远城市的单位去。”
“太亏了。”那同学感慨道,“怎么说都是优秀毕业生,居然沦落到这样的境地。”
骆经纶笑了一声,不觉得唏嘘。
多解气啊。
然而,就在骆经纶等着宁荞垂头丧气地回来时,教室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大家听见脚步声,望向教室外。
宁荞换新发型了。
她将头发剪到齐肩的长度,发尾微微卷起,时髦又俏丽。
她看着并不沮丧,相反,刚进教室,被女同学问起烫发的事,用手托了托自己卷翘的发尾,笑得眼睛弯弯的。
有些人,只要一出现在人群中,就会成为焦点。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宁荞始终是这样的焦点。
“宁荞,你的工作问题,学校有什么答复吗?”有人问。
“已经收到通知了。”宁荞说,“刚定下来的,进一间研究所工作。”
骆经纶不信。
都到这个节骨眼上了,还逞强嘴硬?
他站起来,问道:“什么研究所?”
“儿童青少年卫生研究所。”宁荞说。
“没听过。”骆经纶嗤笑一声。
这时,一道中年女声由教室外传来。
“你们没听过很正常。这是国家科委批准建立的研究机构,今年刚批下来,全国第一所,同样是唯一一所全国性的学术研究机构,宁荞同学将成为机构里的研究员之一。”柳教授走上前,“宁荞,这段时间太忙了,一直没时间喊你过来,我这会儿是特地来给你写临别赠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