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通知到了。◎
一九七三年的初秋。
午后安城冶金厂职工大院,枯黄树叶随风飘下,悄然落在大树底少女乌黑浓密的发丝上,歪歪斜斜地嵌着。
宁荞歪头,轻轻将头顶落叶摘下。
一缕阳光洒下,暖融融的,衬得雪润白皙的肌肤更加清透,她安静望着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人,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清澈水润。
“看院里那些个爬树和跳长绳的,还有约着出门玩儿的,得把宁家的闺女羡慕坏了。”不远处,刘婶小声说道,“小姑娘眼巴巴看着,还怪可怜。”
刘婶是厂里秦工的媳妇,独自在村里拉扯长大的两个闺女前后出嫁,便收拾行囊进城,搬进职工院和丈夫团聚。
白天家里丈夫上班时,她就四处转悠,起初倒谷子似的拿自家鸡毛蒜皮的琐碎叨叨,时间一长,打入大院内部,开始探听人家家里的事。
有人像听到天大的笑话:“爸妈宠着,哥哥当宝护着,从小到大牛奶和麦乳精没断过,单位发了布票第一个紧着她,连凉白开都不让她喝,得往里边冲红糖,怎么会可怜?”
刘婶搬进职工院到现在,鲜少碰见宁主任家的漂亮闺女。大多数时候,宁荞都在家里待着,直到这会儿她才听说,原来小姑娘是被捧在手心里养大的。
她听得睁圆眼睛,啧啧感慨:“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资本家的大小姐。”
吴婶的心脏突突直跳,用胳膊肘推了她一把:“瞎说什么胡话呢!”
刘婶顿觉失言,捂住嘴,耳根通红。
这当下哪能提什么资本家的小姐,要是被有心人举报,是给人家添乱,也给自己惹麻烦。
“被娇惯着长大的小姑娘,就是出落得水灵,白白嫩嫩的,比人家画报上的女同志都要好看。”刘婶话锋一转,“她今年有十八了吧?”
“刚满十八呢,小时候好看,长大了更亭亭玉立。”
清晨刚下过一场秋雨,地还是半干着,几个小孩跑过,泥点子溅到宁荞的白裙子,在精致的布拉吉上落了一抹浓重的泥。
她刚要说话,小毛孩们立马蹦得半米远。
孩子们都知道闯祸了。
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缩着脖子,往自家哥哥身后躲。
宁荞低头想要擦掉裙子上的泥,纤细的手顿了一下。
有点脏。
再抬眼,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孩,她好心安慰:“没关系的,你们别害怕。”
“才不怕你呢。”为首的小霸王刚说完,其他孩子们松了一口气,很快心又悬起来,“我们怕你哥哥!”
“她哥哥会打人的……”
话音落下,一群孩子们“唰”一下转身,跑得快要没影儿。
几个婶子看着热闹笑出声。
宁荞从小身体弱,出生时就比一般孩子要瘦小。慢慢地,更多的毛病出来了,风一吹就着凉,一捂着就中暑,照顾她要费更多心力。
可这孩子虽自小就娇气,却也乖巧,难受了连眼泪都不掉,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大人瞧,惹得父母和她哥哥更加心疼,可劲儿宠着她。
整个冶金厂职工大院,有几个人不知道宁荞是被娇养着长大的?城里的孩子生活条件优越一些,但谁家养姑娘也不像宁家这样,就说宁荞这身布拉吉和脚踩的小皮鞋,都是百货大楼买的,讲究得很。
“别跑别跑。”宁荞轻声喊。
“别追别追!”小霸王说。
“没事,她追不上咱们!”
“对,她身体不好,跑不快!”
宁荞唇角抿着浅浅的笑:“虽然我跑得不快,可你们腿短呢。”
熊孩子们扎心地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小短腿。
怀疑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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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荞逗着小孩儿,嘴角翘得高高的,心情正好,听见不远处滚来的二八大杠车轮上。
几个小不点立马就嚷嚷起来。
“是宁阳哥哥!”
“快走快走!”
“咻”一下,大家经过宁阳身边时远远地避着,一溜烟跑得远远的。
宁阳扬了扬巴掌,佯装要打人。
边上短发的女同志拦着,又好气又好笑:“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闹。”
宁阳耸了耸肩,顺势握住自行车把手,帮着媳妇推。
他比妹妹大五岁,今年二十三,参加工作有几年了。大家同住一个大院,家家户户都有闹矛盾的时候,偏只有宁家每天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人,谁都没和谁红过脸。直到上个月月底,宁阳结婚,院子里就有好事的人等着看好戏了。焦春雨家境不俗,性子爽利火爆,有什么就说什么。宁荞平时被宠得娇滴滴的,那是她自己家里人乐意,但她哥的媳妇还能掏心窝子对小姑子好?
宁阳和焦春雨婚后就分出去住了,这会儿回来,大院里的人竖起耳朵听动静。
“小妹,这是怎么了?”宁阳一看见宁荞,注意力就落在她裙摆的泥点子上,忙快步上前。
刘婶热心肠,将刚才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宁阳的脸黑了。
“这身衣服是沪市货,整个百货大楼就一件,你平时都不舍得穿……”
“没关系的,我一会洗一洗就好啦。”宁荞的笑容浅浅柔柔,说完喊了焦春雨一声,“嫂子。”
焦春雨的脸也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