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畏。
梵玉卿看着少女向自己走来。
她步伐沉毅, 衣袂带风,迎面而来,有鹰视狼顾的枭然猖烈之态。
可梵玉卿看着,脑海中无法自抑地想起许多年前, 在凡间, 那穿着鲜艳粉红色裙裳的少女欢呼雀跃扑向他。
“裴公子!”
“——”
他的心突然绞痛, 像心肺肝肠都被绞成一团,攥出无数鲜红的血来。
少女走到他面前, 他看见她隐秘而审视地打量自己, 半响才笑着打招呼:“圣主。”
梵玉卿想开口叫“珠珠”。
可同时他心里却清楚,她未必喜欢这个称呼。
他说:“苏…大君。”
少女果然露出笑容。
珠珠邀请梵玉卿一同往回走。
珠珠记得, 在跳忘川之前,她真的很喜欢过裴玉卿, 她甚至还记得自己曾经无比幼稚地说再也不要与梵玉卿见面了, 因为看见他不爱自己会发疯、如果看见他爱上别人、会想杀人。
拔除情根, 忘川涅槃, 曾经强烈的爱恨都像退潮的沙滩干涸,珠珠已经无法体会当时什么情绪,但那些欢快或悲伤、猖獗或孤注一掷的记忆,仍然留在脑海。
珠珠并不觉得那是什么不堪回首的事,曾经的一切, 爱和恨、背弃与放手, 才成就了现在的她。
两人并肩慢走,如果忽略怪异沉闷的气氛, 就如同旧友散步。
珠珠背着手, 先一步打破气氛, 说:“上次见面仓促, 没能与圣主详谈,圣主这些年过得可好?”
梵玉卿嘴唇蠕动,像想说什么,半响却低低吐出:“好。”
…他这个语气,实在假到让她装眼瞎都装不成了。
珠珠说:“我回想那时在凡间,年少轻狂,有些事处理的办法太偏激,请圣主见谅。”
“不要道歉。”梵玉卿声音艰涩:“不要道歉,那时的事…我也有许多不是之处。”
“这倒也是。”
珠珠坦然说:“那时咱俩都有错。”
“我是一个从小教导要爱自己胜过爱其他一切的骄狂的混蛋,而你呢,你是太冷清的菩萨,只想斩断情缘回去做你的圣主。”珠珠说:“所以阴差阳错,我们在错误的时间,谈了一场错误的恋爱,闹得那样不体面。”
错误。
是啊,都是错…
…原来…都是错吗?
梵玉卿心倏然又一疼。
那半截她送给他的情根,像活蛇一样啃噬他的心脏,他感到无比疼痛、和莫大的荒凉。
珠珠看着他的脸,故意把话摊开来说。
对于燕煜发神经她眼皮也不抬;对于衡道子,半是利用半是为少年时那点教导之情、把人救了关起来了事;但对梵玉卿,她终归愿意多点耐心。
爱是痛苦的事,永无出路的爱是能把人逼疯了的绝望,她已经脱胎换骨,前尘尽断,可她那时年轻、折了半截情根强塞给他,让他难以走出来。
珠珠谈不上愧疚,她早已经不讲那些东西,只是如果有余力,说几句话的事,她也愿意帮他解脱。
梵玉卿没有对她的话做出回应,他沉默了很久,却说:“三千年前,我不懂你真正的本性,不懂你为何那般孤绝刚烈,我想不清明,在菩提树下坐了三千年。”
珠珠说:“那你现在懂了吗?”
“我懂了。”梵玉卿轻声,深深望着她:“北荒的妖王,是不肯败的,无论是败给敌人、还是败给一段情爱。”
珠珠笑了,这下她真觉得西海王说得不错,梵玉卿变得不一样了。
梵玉卿敢提起这件事,珠珠也难得愿意敞开心胸。
“有些人断绝情爱,是缘于恨与报复,目的也是仇恨与报复。”
珠珠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但我不这么想,我从来都觉得,是我喜欢过的每一个人、是我的爱与痛、我所有的经历,成就了现在的我,我不觉得恨,因为一切都是我主动的选择、一切也就是我甘愿承担的结果,当年我不是为了报复谁而斩断情根,涅槃后,我也不会洋洋得意居高临下去折磨谁。”
梵玉卿震了一下,好半响,声音嘶哑:“那你…为的什么?”
“为我自己、为北荒、为强者的特权、为大王的责任、为至高的权力。”珠珠说:“在我小时候,我娘教我平心道义,我爹教我王权霸道,可我学了那么多,我也只能眼看着我爹为爱而死,看着史册上一页页写满我们苏家代代先祖在情劫漩涡中惨烈的血,我不愿意再那么活了,我要从这永世荒唐的轮回中挣脱出去,为我北荒后世的子孙孩儿,搏出另一种活法。”
梵玉卿心神剧震。
三千年了,他以为他终于懂她,可原来他还是低看了她。
他突然觉得自惭形秽。
他是三生天最高华的圣人 ,是三千菩萨和佛陀的长师,师祖和师尊对他报以殷殷期望,师祖临终前曾握着他手说三生天必于他手中再次大盛,他高坐三生台,爱欲于他像遥远的尘埃,不值一窥,他修炼着无情道,曾经从未动摇、也从未想过会动摇。
可他后来才明白,他自诩无情,却连真正去爱一次都不敢,他修着无情道,断情断爱是为斩除一切隐患,这何尝不是另一种畏惧。
可她敢去爱。
她明知有情劫,明知道可能万劫不复一场空,可她从来敢掏出心去爱,她爱过三次,败了三次,她不恨不悔,她没有半点畏惧,置死而生、破而后立,如今终得称王北荒,绳厥祖武、誓望神州。
灰暗无际的天空被她生生撕开了一道,天命被更改,大亮的朝阳已经隐约斜落一线,可以远远窥望那巨大破晓的光。
梵玉卿看着眼目熠熠意气风发的少女妖王,突然心中那种无穷无尽的悔痛也像被吹开一角。
他道:“苏大君,你是个了不起的人,将成就了不起的基业。”
珠珠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