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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他如何能答应,他本不该答应。

可大概她的眼睛太明亮,她的神采熠熠飞扬,没有任何黯然神伤,像年轻的小狼,鲜活呲牙咧嘴舔着第一次狩猎的伤。

他忽然竟心软了。

北荒妖脉,自古难渡情劫,他将归化,一身爱欲都将如烟泯灭,再无能还她这场情缘,至少该圆她这最后一点心愿,叫她如意,等将来,她再去觅得其他良缘,也不必因与他这一场误会留下心结遗憾

——他这么想着,好像终于找到能说服自己借口,才缓过来一口气。

但他心里犹有不定,自古□□易生心魔,她再有心智,在他眼中也毕竟是个小年纪的姑娘,性子不定,如今好不容易已有决心忘却,他只恐自己但有妄动,若惹她误会、再挑动她往不归路走,实是天大罪过,因而他格外注意,愈发待她冷淡,说话礼节分明,只让她愈快死心才好。

珠珠只觉得他的心思都快写在脸上了。

终于在大婚前一日,少女再没忍住笑嘻嘻调戏他:“你不用绷得跟个皮筋一样,我都说了我没那么脆弱。”

“我真的不会纠缠你的。”她说:“我已经想开了,真的。”

梵玉卿看出她是真诚这样说的。

他应该感到放松释然。

可他的心却突然像揪扯一下,瞬间泛开说不出的滋味。

“…明天大婚,你就可以解脱啦。”少女一无所觉,还在自顾自地说话。

她不知从哪儿找来的酒,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也给他倒,梵玉卿下意识推拒:“我不饮酒。”

“为什么不喝。”她一下歪头:“总不能你怕我趁你喝酒对你做什么。”

她摆摆手:“这你放心吧,虽然我是个混蛋,但也没到那个地步。”

“…”梵玉卿没这么想,轻声说:“我没如此揣测你。”

她闻言,顿时挺高兴的样子,给他把酒杯满上:“那就喝吧喝吧。”

“你别怕,裴玉卿,我不会欺负你。”

她声音很轻,梵玉卿几乎没有听清,等他抬头去看她,美貌的少女已经扭过头来,咧嘴有些恶劣又直白看着自己,没有一点心虚地说:“我知道我给你添过许多麻烦,挺对不起你,但我是不会跟你道歉的,我会用其他东西弥补你。”

梵玉卿一时哑然,只能低低道:“小少君…你言重了,你没有给我添麻烦。”

少女摇了摇头,只推了推他的酒杯:“喝酒。”

她的手就那么推着他的酒杯,梵玉卿无法拒绝,到底端起来喝下。

一入口,他就察觉是极烈的酒,滚入喉头,没尝清滋味,整腔肺腑已瞬间如火烧起来。

少女有些醉了,烛光和月色在她眼中颠倒,有那么一刻,梵玉卿眼前晕涩,忽然甚至想抬手去触摸她的脸庞。

少女仰头对着酒壶闷一大口。

“!”他悚然惊醒,微微抬起的手立刻放下,死死压在膝头。

“明天我们就要大婚了。”少女举着酒壶四仰八叉倒下去,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坐起来指向旁边的琴:“你可以为我弹一曲《凤求凰》吗?”

“当年我爹就是靠这首曲子娶到了我娘。”她说:“可惜我不会弹琴,我不能弹给你听,但这是我唯一听得懂的曲子,你弹琴那么好,你为我弹一曲吧。”

疯了,是疯了。

他实在是醉透了,才会答应了她。

梵玉卿起身走到琴前坐下,调了片刻音,才弹起来。

他的琴音袅袅,如禅如吟,曾经最是清冷,可弹着这样的曲子,仿佛也不可自抑浸染上那传唱凡间千年的情谊。

少女后枕手臂躺在那里,听着琴声,轻轻随着哼唱:

“以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日见许兮,为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是我沦亡”

……

…不得於飞兮,是我沦亡…

梵玉卿忽听一声崩响,随即才是指尖刺痛,他后知后觉低下头,才发现竟碾断了琴弦。

这把他用了多年的旧琴,就这么断了。

他怔忪望着琴,脑中像什么轻轻嗡地一声,难言不详的预感还没爬上心头,对面的少女已经睁开眼,新月一样的眸子望过来,看了看琴,随意地说:“呀,看来这把琴太旧了,坏掉了。”

少女轻松的语气,将心中刚生出那股不安自然而然又压下去。

梵玉卿:“是。”

少女笑:“看来旧去的东西再好,也是旧去的了,不能再留恋了。”

梵玉卿指尖不自禁颤了一下,碰到断弦,又发出嗡裂一声低响。

他嗓子不知为何发涩:“这…”

“好了。”

少女打断他,轻松说:“梵圣主,我的心愿了了,你走吧。”

梵玉卿没有动,恰是时,外面黄大监轻声禀告:“公子,长留王的车马到了。”

长留王是他特意择选的亲王,长留王年纪颇长、爱民如子,将封地治理得富庶安定,待平定战乱,将其推为凡间君王,可为中兴之主,天下百姓终可得一段长平安泰的年月。

少女也听见了,顿时摆了摆手。

“走吧走吧。”她不着四六摆手胡说:“你长得这么美,我怕我看你久了,又要兽性大发了,到时候我可就不会这么简单放过你了。”

梵玉卿心尖一晃。

他阖了阖唇瓣,终是起身,道:“少君早些休息。”

“好。”她扬起手:“拜拜。”

梵玉卿走到门边,身后少女却又说:“裴玉卿。”

“拜拜啊。”

梵玉卿下意识想回头,又强自压抑住,他侧过脸微微一点,快步走了。

珠珠望着那静夜君子的背影,从始至终,那高贵的圣主都再没有回头。

珠珠笑了下,对阿蚌道:“把火盆拿来。”

已经快到夏天,早用不上取暖,这火盆还是以前为裴玉卿准备的。

珠珠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拿出来,扔进火盆里烧掉。

穿过的衣服,盖过的枕褥,华彩的首饰,写过的书信…

烧了不知多久,直到外面的天空都从黑透出曦光。

最后整间屋子只剩下一件挂在架子上的婚衣,一张摊开在手边的红盖头。

阿蚌帮着她烧,边烧边抹眼泪,到最后活儿都干不动了,在那里一个劲儿地呜呜哭。

“别哭啦。”珠珠说:“记住我说什么了,等我走后,你跟着梵圣主他们回去北荒,告诉康阿爷,从今起北荒封禁,不许任何外人踏进半步,违者当场格杀无赦,对外面的什么事都别管,别去掺合魔界和九重中廷的事,直到我从忘川出来。”

阿蚌哭泣:“是。”

“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珠珠拍一下她脑袋:“我这是要办大事去了,以后就要走上人生巅峰当大王了,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遇,你该为我买爆竹庆祝才对。”

阿蚌心里还是想哭,她还是不愿意小姐割断情根,好好一个人断掉情根,会变成什么样子啊,那得多痛啊。

阿蚌还想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小姐已经挥挥手:“好了,你去门口帮我守着,我要开始了。”

“!!”阿蚌张嘴就要嚎哭,被珠珠拍着脑壳生生拍回去,阿蚌只能强压下去哭唧唧说:“小姐…天要亮了,一会儿喜娘要来催妆了…”

“没关系。”珠珠道:“我只需要一会会儿,人来了你就拍门提醒我。”

阿蚌只能出去,关上了门。

看着门被关上,珠珠坐在屋里,片刻,终于抽出本命剑,剑尖比沿着手心纹路的方向,慢慢用力。

鲜血涌出,白骨森露,一根如经脉般的大红透明的线,把她生生抽出来,尾端放进酒杯里,融化进酒水里。

珠珠其实觉得她是没什么感觉,但不知为什么,眼泪还是一下像泉水涌出来。

符玉轻声问:“疼不疼?”

珠珠嘴硬咬着牙:“不疼。”

“不。”符玉却前所未有严厉:“疼。”

“这就是疼,疼就说出来,你的委屈,就尽管发泄出来。”符玉说:“别害怕,马上都过去了,都要过去了。”

都要过去了。

你受过的痛,一定要有人比你百倍地痛。

珠珠咬着牙,仰头哂笑:“我不委屈。”

她说:“许多事终究是我强求,是我格格不入,我活该自作自受。”

符玉厉声:“不!那不是你的错。”

“是他们没有与天一搏的勇气,是他们说着爱,却没有一个能像你的爱那样孤注一掷地回馈来爱你,所以他们都配不上你。”符玉说:“你没有负过任何人,是他们先辜负你,他们所有人都配不上你,既然你觉得疼、你不愿意再去爱,那就再也不去爱。”

从今以后,你尽管去做个冷漠无情的人,你尽管去做个刻薄寡恩的人,任由别人来爱你,任由所有人都来爱你、把心掏给你踩,你也谁都不必去爱,你站在最高处、把你的心收好,你只要尽情的享受、你只要最恣意薄情的畅快。

符玉说:“不是你的错,珠珠,你记住,是谁的错,也永远不是你的错。”

“别为他们痛,珠珠,别再为任何人难过。”

“珠珠,你以后再也不要痛,你只尽管让别人去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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