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舟站在破庙的外面与谢春山对视。
他们二人之间好像隔了千年的时光。
又好像昨日才初见。
谢春山质问的话音刚落,整个人就来到了萧怀舟的面前。
萧怀舟甚至没有看见他是怎么动的。
这大概就是修仙者所说的缩地成寸吧。
萧怀舟以前从来没有见过谢春山在自己面前施展法术,没想到到幻境里面却见到了。
而显然幻境里的谢春山一点都不吝啬自己的法术,运用起来如鱼得水。
更直接一点说,就是不知遮掩。
“我是谁?你不认识了吗?”
萧怀舟存心想要逗一逗他,转过来反问谢春山。
可当他低头看见谢春山略显粗糙的手上伤口,还有身上萦绕着的淡淡的药香味。
萧怀舟几乎完全可以确信站在自己面前的谢春山就是外面的谢春山。
也就是说谢春山掉到黄河里去之后,确实通过那个亮光处进入了这个幻境里。
只是为什么谢春山会失去记忆呢,而这个幻境里为什么会有另一个谢春山呢?
确切的说,为什么谢春山在这个千年之前的钱塘镇,竟然会有自己的身份。
萧怀舟从来都不是个蠢人,虽然他不明白幻境的产生是因为什么,但是只要略一思索,他就能够猜测出来大概原因。
这个幻境里有曾经的谢春山,所以谢春山很可能是替代了原来的谢春山,只是一不小心失去了记忆。
而这个幻境里没有萧怀舟。
萧怀舟完完全全可以确定这样的场景他从来都没有经历过,他此生都没有来过钱塘镇。
所以他才会记得自己所有的记忆。因为他在这个幻境里没有替身。
这是一件好事。
萧怀舟望着已经失去记忆的谢春山,心中想要逗他的心思忍不住升起来。
“我不认识你,你应该要认识你吗?”
谢春山皱了皱眉头,有些奇怪的看向眼前人。
他总觉得眼前人很熟悉,可是他却能确定自己从来都没有见过此人。
奇怪。
“当然应该要认识我,你这个负心汉,你如果今日说不认识我,我就跑到你们归云仙府去,向你师父告状!”
萧怀舟一边说一边笑。
谢春山盯着眼前人,只觉得他笑起来的模样好像恍如隔世。
他曾经应该很喜欢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白马春风少年郎。
可是他又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这样的笑容了。
他一直在寻找这样的笑容,如今他又找到了。
“我不懂你什么意思。”
谢春山没见过他,又觉得无比熟悉。
“我说这么明白了还不懂?你看看这是什么。”
萧怀舟从怀中掏出了一份红色绳子绑着的东西,不客气的丢到谢春山怀里。
说起来这份婚书还是谢春山抓他的时候带过来的,当时谢春山把婚书妥帖保管,萧怀舟就半夜偷过来放在自己身边。
原本他是想找个时机将这份婚书给毁了,以免谢春山以后再拿这份婚书做文章。
可是想着想着又忘了。
也许是因为舍不得。
所以就将这份婚书随机带在身上,想着万一哪一天一不小心丢了,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可一直都没有丢。
没想到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竟然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萧怀舟韩笑盯着谢春山。
盯着这个稍显稚嫩的小道长慢慢的解开红绳子,然后将那份婚书摊平。
谢春山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平静的表情逐渐开始崩塌。
甚至连萧怀舟都能看出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指竟然开始颤抖。
这时候的谢春山,还真是一点城府都没有呢。
那封婚书上清清楚楚写着谢春山和萧怀舟的名字。
甚至还带上了归云仙府的金印。
谢春山修长的指尖碰到金印上,金印立刻就泛出一股属于归云仙府的仙威来。
足以证明这个金印不是仿造的,是确确实实属于归云仙府的。
而能够掌管归云仙府金印的,除了谢春山的师父长屿老祖之外,就只有谢春山自己了。
这一世的谢春山,很显然不知道自己竟然与人成过亲,甚至还有一份婚书。
尤其是因为他是修道之人,所以婚书上并不会载明时辰日期,毕竟千年修行生涯太远了,写上去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所以这份婚书在现在的谢春山看来,是真真实实与自己签下的,连上面属于自己的签名都没有办法仿造。
眼前的人竟然……竟然是自己的道侣吗?
谢春山苍白的指尖捏着婚书,合同上紧张的有些微微的汗意。
他明明不记得这件事,也没见过这个人。
怎么会跟这个人有婚约在身。
实在是太诡异了。
可眼前一切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萧怀舟太了解谢春山了。
他也明白眼前这个道长一定会接受这一份婚书,因为谢春山就是这样的人。
谢春山不会说谎。
谢春山认定的事情也不会改变。
同样,谢春山应该要负责的东西也绝对不会逃避。
比如这份婚书。
“虽然我不记得了,但是这份婚书是真的,你如今来寻我,是因为我对不住你吗?”
谢春山小心谨慎的将那份婚书恢复原样,然后妥帖收好。
萧怀舟倒不在意这份婚书在谁的手里,若是被谢春山就此丢在幻境里,倒也是一件好事,以免以后再有麻烦。
“我来寻你,只是因为我想你了,想要与你在一起不分开。”
左右是谢春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说这些话来完全可以逗的谢春山脸红。
而见识谢春山脸红,真的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谢春山不仅脸红了,耳根子也略微通红,整个人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停顿了片刻就扭头往庙里看。
庙里安安静静顺着那个小男孩。
萧怀舟现在几乎已经确定这个小男孩和他之前在钱塘镇见到的小男孩一模一样。
谢春山和这个小男孩有渊源。
或许这个小男孩再一次出现在钱塘镇,就是因为他和谢春山来了钱塘镇。
萧怀舟忍不住继续道:“你一直去看那个小男孩做什么,难不成他是你的私生子吗?”
“休要胡说。”谢春山立刻反驳。
这幅模样一点城府也没有,若是换做以后的谢春山,只会冷冷地瞥他一眼,然后扭过身去。
一言不发。
“这荒郊野岭的,你陪一个小男孩住在破庙里,肯定是和他有关系啊。你若是在外面有了新欢,可以坦白告诉我,我和你一别两宽……”
萧怀舟话还没说完就被谢春山打断。
彼时的谢道长十分直接,一个禁言术就封住了萧怀舟的嘴。
萧怀舟:“……”
这样会失去他的!怎么就一点也不知道怜香惜玉呢?
会点法术了不起啊!
萧怀舟不能说话,只能冲着谢春山恶狠狠的瞪眼睛。
谢道君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
他平日里听到不喜欢的话,顶多就当没听见,扭过头去。
可是当他听到一别两宽四个字的时候,不知为何会觉得心口闷痛,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怎么也喘不过气。
所以他忍不住施了禁言术,他好像不愿意再从眼前人口中再听到这四个字。
这感觉太奇怪了,让谢春山无所适从。
萧怀舟大概也后知后觉得理解谢春山为什么会这么冲动,慢慢收回了自己撒刀子的眼神,弩了弩嘴,示意谢春山把禁言术解开。
白衣道长指尖一抬,法术骤然解开。
萧怀舟也不跟他绕圈子:“外面那些村民怎么回事?我来镇子的时候就听说他们想要你替他们治水?”
谢春山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庙中沉睡的小男孩:“长生说他测了好多商铺门口的水深,看起来今年要发洪水,黄龙肆虐,所以想要镇上的村民搬离钱塘镇。”
“可是村民们不愿意,他们又觉得你修习道法一定有办法对付洪水,所以就想要你出手帮助他们?”
萧怀舟将整个事件来龙去脉简单整理了一下。
“长生就是那个小男孩的名字吧,这名字起的还真是很大气。”
真相与他所猜测的几乎是分毫不差,但还有一些小小的偏差。
“他自小无父母,天生天养一个人长大,所有人都说他长不大了,可他还是硬熬下来,还给自己起了个长生的名字。”
谢春山每每提到那个小男孩,眉眼间都是遮不住的温柔神色。
这些萧怀舟之前从未见到。
“我遇到长生的时候,他差一点儿病死,一个人缩在破庙里发着高烧,瑟瑟发抖,身上还长了许许多多的天花。”
谢春山眼神飘渺,像是在回忆一段难忘的往事。
那个时候,村民们把长生像丢瀑布一样丢到了破庙里,因为大家都说他得了会传染的瘟疫,如果留在村子里的话,会给所有的村民带来不幸。
孤苦无依的长生就一个人在破庙里面等死。
而那个时候谢春山刚好奉了师命下山历练。
长屿老祖说他天性纯良,道心坚定,若是想要突破无情道飞升成仙的话,就必须先体会一下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怨憎会和爱别离。
所以谢春山选择了钱塘镇住下来。
来的第一天就遇到了被丢出来的长生。
既然遇到了就是缘分,也是他成仙之路上的风景。
所以谢春山救了长生,悉心照顾长生,这才把一个可怜的没有父母的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从此之后,他就和长生相依相伴。
谢春山为了累积福报,提升修为,就留在了钱塘镇,选择帮村民们处理那些难以解决的事情。
那时天下还没有那么太平,村子里经常会有一些灵异志怪的事情,包括黄河水泛滥也是因为河中有着不安分的龙神。
所以谢春山经常跑出去帮村民抓抓鬼,捆一捆妖,日子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由于他做这些事情都是做善事,分文不取。
所以渐渐的在百姓心中谢道长的名声就传了出来,百姓们不管大事小事都会找到谢春山,只要有谢春山在,就是整个钱塘镇的主心骨。
他们对谢春山极其尊敬,甚至还为归云仙府在城外立了一座庙,每日都有人跑过来供奉上香。
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直到今年夏季,雨水太盛,许多懂行的人都觉得要发大洪水了。
自古以来发洪水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要么就是加固堤坝,大家一起守在堤坝上祈祷洪水不会冲毁堤坝。
要么就是所有城镇的人全部都举家搬迁,等洪水退了之后再回到村子里。
第二种方法是十分劳民伤财的,而且所有的屋子里的东西都有可能会在回来的时候不复存在。
寻常百姓人家自然是舍不得。
这种时候大家就想到了谢春山。
于是有很多的百姓来到城外的寺庙里面找谢春山,恳求谢春山出手,用道法拦住黄河。
这说他是个不切实际的幻想吧,偏偏又是谢春山可以实现的事。
可下山之前,长屿老祖特意叮嘱过谢春山,平日里一些小事帮助村民算是行善积德,降妖除魔本就是修道之人的本分工作。
可若是有那种危及许多人生死的,便是天灾。
天灾是整个钱塘镇注定要度过的命数,绝对不可以擅自插手。
擅自插手就叫做逆天改命,不仅无法修道成功,甚至还会自毁前程,欠下无数的因果。
所以谢春山绝对不可以出手。
这点长生就看得很通透,他明白谢道长来到他们村子并不是为了拯救他们的,只是他们村子的过客。
人的命数还是要靠自己去努力改变。
他也见不得村民们拿各种东西来要挟谢春山。
后来村民们就从一开始的感激谢春山,慢慢的变作颇有怨怼,再到萧怀舟看到的那样。
他们围追堵劫谢春山,他们胁迫谢春山,必须按他们想要做的去做,他们觉得谢春山理所应当为他们牺牲。
不说逆天改命可能会让自己所有的道行毁于一旦。
就算最后没有得罪天道,谢春山凭一己之力拦下洪峰,几乎是要倾尽自己所有的修为。
就算最后将整个钱塘镇救了下来,谢春山也会没有命。
他们曾经敬畏神,他们爱戴神。
当神为他们完成一件事的时候,他们就想要神为他们完成所有的事情。
当涉及自己的生死利益的时候,他们想要神去奉献,神去牺牲。
这就是人性的贪得无厌,永无止境。
他们两个人说话间的功夫,长生已经幽幽的转醒。
倒不是被他们俩吵醒的,而是外面的雨声实在是太大了,一声一声击打在破碎的瓦片上扰人清梦。
长生揉了揉睡眼朦胧的眼睛,从破庙里慢慢走到月光下。
萧怀舟诧异的发现这个小男孩竟然和自己小时候有八分相像,不免多了几分怜爱之心。
虽然他知道眼前一切不过是幻境,可骤然看到跟自己很相像的人,萧怀舟也实在没办法将这个小男孩和脏东西联系在一起。
“他是谁呀?”长生很没有礼貌,直接就用手指指着萧怀舟。
若换做是旁人,萧怀舟肯定要生气的。
可眼前的小男孩无父无母,从小没有人教导,没有自己长歪也就算了,甚至还心系着要发洪水保护村庄。
萧怀舟也就不会去指责他。
“我是他的……”萧怀舟还在斟酌在一个小孩子面前应该用怎样的理由。
谢春山却直接开了口:“他是我的道侣。”
长生的嘴张得大大的,足以塞下一整个大白馒头。
年少的他虽然还不明白道侣是什么意思,但仅凭只言片语他就能够猜出,眼前这两个人关系不一般。
长生惊讶完之后就嘟着嘴,气呼呼的上前来用两只手推开萧怀舟,自己整个身体挤在谢春山和萧怀舟中间。
以行动告诉萧怀舟,不要碰他的谢道长,离他的谢道长远一点。
萧怀舟有些失笑。
谢春山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长生,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我听村子里的人说,你们修道的人是不可以找道侣的,他肯定是个骗子,你不要相信他!”
长生扭过头冲萧怀舟做了个鬼脸。
“村子里那些老家伙都说,长得越好看的人越会说谎。”
萧怀舟一时间不知道这是在骂他还是在夸他?
“谢春山,我们赶紧去堤坝上看看吧。”
谢春山还没开口,萧怀舟倒是点了点头:“是得去看看,如果明天还是这样大雨的话,怕是明天就要决堤了。”
萧怀舟这话一出,小男孩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明天要决堤?”
看来还不是个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