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山回来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停了。
萧怀舟站在街头凝望着眼前那一抹黑色身影。
他忽然觉得,谢春山穿什么都好看。
尤其是身上的墨色衣衫,分明应该和云雾融合在一起,可偏偏从雾中走来的时候却茕茕独立,自有一番别的风流。
宽大的黑色长袍并没有能够遮掩掉他紧致的腰腹。
萧怀舟忍不住就想起了那一夜。
他环上谢春山脖颈的那一夜。
萧怀舟舔了舔嘴唇,多少有些可惜了。
若是那一年烧的再猛烈一点,人再糊涂一点,再主动一点。
也不知是不是就能将这高悬明月拉下马,狠狠揉碎在怀里。
或者被揉碎。
萧怀舟别过目光,不敢再去看谢春山。
倒是谢春山瞧见他伞都没撑就这么站在雨里,快步上前,打开了一个硕大的油纸伞。
是谢春山刚买的。
用法术避雨,现在也不可行。
“怎么出来了?”
“那个小男孩在量水,他好像知道要发洪水了,我看着感兴趣就跟着他。”
萧怀舟朝前指了指。
谢春山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那里空无一人。
萧怀舟却好像看得见,他也是头一次对这种竹竿感兴趣,所以手上上下下在空中比划着。
“你看,他蹲在店铺门口拿手里的竹竿量水的深度,这应当是在计算雨水的数量,他刚才说客栈地处整个钱塘镇最高的位置,可客栈门口的雨水已经没过了脚背,可见大水要来。”
大雍朝之中有这种能人,萧怀舟还是很欣慰的。
虽然暂时只是一个孩子,可是这样了解降雨量的孩子,长大了很有可能有一番大作为。
谢春山平静的站在萧怀舟身侧,他的眼中,那家店铺门口空无一人。
没有小男孩。
也没有竹竿。
只有淅淅沥沥的雨落在青石砖上积压的水塘里,溅起星星点点的湿冷。
但谢春山没有开口。
谢春山是修道之人,本就比寻常凡人目光清澈,不容易被脏东西蛊惑。
而且这些脏东西是很能明辨是非的,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去招惹一个道君,所以绝对不会在修道之人面前显行。
刚才师弟已经提醒过他,钱塘镇上方黑气隐隐约约,在这里出现什么东西都不足为奇。
谢春山不提,只是不愿意吓着萧怀舟。
萧怀舟和谢春山并肩走在雨里,还准备去追那个小男孩。
谢春山依着他,一起踏水而去。
萧怀舟眼中,小男孩走走停停,几乎将镇子上每一户商户人家门前的水塘全都量了一遍。
嘴里念念叨叨的似乎在说着什么数字。
丈量完毕之后,小男孩就径直往城外走去,走到城外东边的小河边又量了好一会儿。
眼见小河边的水已经漫过了小男孩的膝盖,分明就是一眼都能瞧出来的洪水。
小男孩似乎恍若未闻,自顾自往河中心走去,手里的竹竿也已经整个被水淹没。
萧怀舟看着那个小男孩半个身子都进了水里,然后接着就到了脖子。
他刚准备出口喊住,却听一阵马蹄声声,一匹枣红色骏马毫无顾忌地踏入冰凉的河水中。
马上跨坐着个身披铠甲,内里红衣的威武小将军。
小将军弯腰侧身,借着马匹冲出去的惯性一把就将小男孩从水里捞出来,反手困在马上。
骏马身形修长,长蹄掠过水面,很快就分水而出,越过了河堤来到萧怀舟面前。
“是你们家小孩没有看好吗?”
小将军居高临下,目光只落在小孩身上。
出了城,雨势有点大,迷迷茫茫遮住了眼。
小将军没能看清萧怀舟,只知道河岸边站了两个无动于衷的人。
两个不会带孩子的人。
萧怀舟却有些震惊。
“顾亭安?”
被叫了名字的小将军忽然抬头,以同样震惊的目光回报。
“呀,萧四!”
这个称呼一出,就证明他们两个人十分熟悉。
谢春山无意间嗅到一抹不寻常的气息。
尤其是顾亭安这个名字。
他听萧怀舟提起过,只提了一瞬就岔开了话题。
谢春山有一些警惕盯着眼前的小将军。
“你家孩子啊?这都看不好,若我晚来一步岂不是要掉河里淹死了?”
顾亭安回头,想要将刚才被他禁锢在马后面的孩子捞起来交还给萧怀舟。
却只捞到了一件湿漉漉的破布衣裳。
“刚才还在这儿的,该不会又被我吓跑了吧?”
顾亭安皱起眉头。
他生得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尤其在雨中身披冰冷的铠甲,只需要稍稍板起脸来,那种生人勿近的气息,就会让人想要退避三尺。
萧怀舟知道,顾亭安平日里其实不是这种德性。
他们俩怎么说也是那种一起打马长安过的少年郎,甚至还讨论过哪家花楼的美酒酿的更是时候,也算是从小纨绔到大。
如今一个披甲上阵成了威风凛凛的小将军,板起脸来的时候,确实是有一点吓人。
不过吓不倒萧怀舟。
只是萧怀舟刚才也专注的在看顾亭安,也没有注意到那个小男孩是什么时候跑了的。
跑就跑了,怎么衣服都落下了。
“也罢,跑就跑了,我吓唬小孩也不是一天两天,寨子里的孩子都躲着我,何况一个陌生小孩。”
顾亭安这话有些自嘲。
萧怀舟沉默垂下头。
顾亭安曾是大雍朝的镇北将军。
顾亭安前世也算是个英雄,顾家满门忠烈,一直镇守在大雍朝与东夷之间,成为大雍朝对外的一把利剑。
当时的百姓俗称,只要有顾家军在一日,东夷便不可能踏破大雍皇土。
可惜啊,将军可镇守一方疆域,却无法镇守人心。
大雍朝逐渐安稳下来之后,这些个武将将军们就不如之前受宠。
萧长翊要叛国,必须要先除掉顾家军。
萧长翊后来用了个通敌之法,加上后期萧帝手握大权,逐渐开始多疑,对任何人都不够信任,所以轻而易举就引得萧帝诛杀良将,将顾家上下三十多口人都葬送在断头台上。
顾亭安是唯一逃出生天的。
后来断断续续还是有一些关于顾亭安的传言过来,说是顾亭安一路逃到了东山,落草为寇,成了山大王。
可是曾经的将士们仰慕顾家军,又纷纷去投奔顾亭安,一来二去的,顾亭安身边的兵马人手又多了起来。
一直到东夷入侵,大雍山河破碎。
萧怀舟曾经修书一封给顾亭安,希望他可以出山来帮自己。
或者说来帮他带兵。
有顾家军的声威在,大雍朝不至于这么快被人催枯拉朽,打的破烂不堪。
可直到国破家亡,直到萧怀舟身死,他都没有能等来顾亭安。
萧怀舟并不怪顾亭安,毕竟顾家满门确实是萧帝一错手诛杀的,顾亭安对大雍朝有恨意也情有可原。
如今一世已过,再去探究谁欠了谁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重活一世,良将还在,萧怀舟已经觉得很满足了。
这一世,可不能埋没了衷心耿耿的顾家。
说起来,他与这位顾将军,倒是有着不少‘往事’。
若不是故里祁横插一脚,萧怀舟甚至想过这一世,他极有可能同顾家结亲,从而和顾亭安互帮互助……
他维护着顾家军,顾亭安替他把萧长翊狠狠暴打一顿。
“我的青梅竹马,你不在大雍朝好好的待着,怎么跑这儿来了?”
顾亭安反手自背后取出一壶粗坛酒,大咧咧举起来便豪爽饮了一口。
在战马上随身带一壶酒,也就只有顾亭安一人敢做这种事。
听到青梅竹马这四个字,谢春山不由得眼皮子一跳。
他即使再归于深山,再不通人情世故。
也明白青梅竹马是什么意思。
何况眼前的萧怀舟,确实和这个男人十分熟悉。
至少在王都,谢春山没有听见任何一个人敢直接称呼萧怀舟为“萧四”。
“呦,身边还跟着一个如花似玉的道长,几年不见你倒是口味一直都没变。从前我记得你就喜欢三清宗那些个年轻小道长,每一次祭祀的时候,你总会拉着我偷偷躲在城墙边看那些穿白衣的小道长,怎么,这次干脆拐了一个回来?”
顾亭安想要凑近看看谢春山的脸。
“让我瞧瞧,这小道长是不是三清宗你看上的那个?”
可刚往前伸了个头,却被一股逼人的寒意定在当场。
顾亭安是谁?
是战场上杀伐果断,铁甲染血,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大将军。
他手上背负着的人命,没有一万也有数千了。
任凭谁站在顾亭安的面前,被那血腥气染就的铁甲晃一晃,都会面露怯色,见不得这种血光。
可偏偏站在那儿的黑衣道长没有。
反倒是神色冷淡,微微掀开的眼皮里除了不屑。
便是杀意。
比战场上还要凶险万分的杀意。
久经沙场的顾亭安,坐在马背上,不经意打了个哆嗦。
他可能不知道。
若不是那句多年未见,表明了他和萧怀舟之间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可能现在他已经被谢春山一剑给封了喉。
“不是三清宗的……”
萧怀舟没想到顾亭安会语出惊人,立马想要解释。
解释的同时他还顺势按住了谢春山的手。
可是谢春山穿着黑色长袍,不像萧怀舟一样束着袖子。
宽带的袖口遮住了谢春山拔剑的姿势,反倒是让人从外面看来,好像是萧怀舟一下子握住了谢春山的手一样。
顾亭安啧啧两声:“还说不是小道长,你们俩在我面前这么亲密,难道不怕我这个青梅竹马吃醋?萧四你别忘了,咱们俩小时候可是有娃娃亲的哟!”
皇子豢养男宠,并不是个多稀奇的事。
顾亭安是个行军打仗的粗人,军营里面没有女人,这些士兵之间平时调解寂寞又或者是真情实感在一起的事情,实在是数不胜数。
身为将军,他太了解其中风月滋味,自然也对这种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顾亭安的印象中,萧怀舟一直就喜欢那种白面清冷的小道士。
那种仙骨飘飘,清冷似谪仙,板着个脸特别禁欲系的道长。
这么多年了,萧怀舟口味还是没有改变。
他跟萧怀舟一起出生,在王都做了不少年的纨绔子弟,嘴里说话没遮没拦的。
平日里熟悉人之间插科打混也就罢了。
萧怀舟此刻真的是恨不得冲上前去拧碎顾亭安那张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