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山的话让梁木生愣在当场。
接着又有些嘲笑:“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不害怕告诉他,又不告诉他,这话你不矛盾?”
谢春山眉眼淡薄。
“不同他说,是因为没有必要。”
“他不会因我一人放弃仇恨,奸人不除,战乱难休。”
云拨月明,泠泠月光照在白衣道君身上,分外清冷,又分外鲜明。
梁木生忽然明白了谢春山话里的意思。
他原以为谢春山是对于人间是懵懂无知,现在才发现原来谢春山只是在藏拙。
一个在修仙路上惊艳绝才的天才道君,怎么可能会不懂这件简单的事。
谢春山不是不想和萧怀舟冰释前嫌,只是现在并不是一个好时机,两个人将前世摊开来,除了为难萧怀舟之外,并不会起到其他任何作用。
萧怀舟要的是海晏河清,而谢春山要的,只是陪伴在萧怀舟身侧。
至于以什么身份,能陪伴多久,都不重要。
他亦是如此。梁木生想着。
……
萧怀舟进去的时候,故里祁还没醒。
他在旁边替故里祁打了水,把脸仔仔细细擦干净。
十五岁的少年眉眼稚嫩,躺在那儿,因为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
帽子上的狼毫湿漉漉的贴在故里祁脸上,多看一眼便会让人多生一分愧疚。
“抱歉,累你受苦了。”
萧怀舟拽了拽故里祁的被角,把肩膀也盖进去。
上辈子他真的是以为,故里祁和萧长翊属于狗咬狗,最后总有一方被咬死了。
所以一开始他才会把故里祁也算到自己的计划里,毕竟是东夷踏破了大雍王都,他不该心软。
可他完全没有想过,原来东夷的世子竟然会这么单纯。
还未见故里祁的时候,萧怀舟便想着要利用这人。
可随着后来的深入了解,他却后悔了。
如果说重生以来唯一亏欠的人,那一定是故里祁。
可在这个世界上,比故里祁无辜的,比故里祁可怜的太多太多了。
萧怀舟不可能一个一个全都怜悯过来。
如果他对故里祁狠不下心,那无辜枉死的大雍百姓又算是什么?同他一起在阵前浴血奋战,最后埋骨江边的将士们又算是什么?
萧怀舟不知。
也不敢问自己的心。
这一世他要萧长翊死,但他不想大动干戈。
每一场战争往往受害的都是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如果可以不费一兵一卒,指谈利用就直接瓦解掉萧长翊的话。
萧怀舟他愿意。
愿意利用任何人。
愿意牺牲自己的一切。
月色绕窗偷溜进来,洒满一塌床案。
萧怀舟将桌子上还剩下的半块血菩提收拾了一下,放回故里祁的腰间荷包里。
做完这一切,谢春山也走了进来。
“他说屋子小,没有多余的房间。”
这是让他们三个人挤一挤的意思。
萧怀舟环顾四周,整个屋子里面只有一张床榻,就是故里祁躺着的那张。
不过那张床很宽敞,躺两个人完全没有问题,可能还有些空余。
但三个人却一定会嫌挤。
故里祁身上的伤还没好,萧怀舟是绝对不可能的放任故里祁一个人睡在这然后自己去找酒楼的,所以今夜定然睡在这。
还好谢春山比较懂事:“我替你们守夜。”
也对,谢春山是修仙之人,修仙之人可以不吃不睡不喝,撑个数天完全没有问题。
萧怀舟觉得这件事情是理所当然。
他忽然发现,选择放手之后,他和谢春山之间的相处模式似乎让他倍感轻松。
他不需要再去小心翼翼考虑谢春山的想法,也不需要用自己平庸的凡人力量,去操心谢春山作为仙门之主的未来。
只觉得无比轻松。
萧怀舟也不多言,转身上塌准备到里面去睡。
谢春山往前走了两步拦在他面前。
萧怀舟抬头,似有疑惑。
谢春山却缓缓伸出手,指了指他肩头之前符箓所安放处:“每夜要缓解一下寒霜之毒。”
萧怀舟似懂非懂的点头,干脆坐在榻上,背对着谢春山。
谢春山将指尖刺破,挤出几滴鲜红的血液混在桌案上的砚台中,抬指轻轻研磨。
萧怀舟专注的盯着谢春山的动作,他之前看书的时候有听说过这个方法,以纯阳之血入墨,研磨出来的墨水便叫做玄墨。
用玄墨画符,可祛百邪。
谢春山研磨好玄墨,抬笔一气呵成,在黄纸上画了数十道符。
待第一道符墨干之后,他举着符纸看向萧怀舟。
萧怀舟自己理解了一下他的意思,是要褪去衣衫。
因为三清宗符箓印入的地方在肩胛骨下方,上次萧怀舟救治谢春山的时候见过符箓的使用方法,是不能隔着衣衫的。
倒也不是什么不好意思的事。
萧怀舟只犹豫了半晌,就开始解开衣衫带子。
谢春山抬手布了个法阵,从萧怀舟这个角度看过去,往故里祁的位置就是迷迷茫茫一片,看不太清晰。
相信从故里祁那边看过来也一样。
萧怀舟心中默默吐槽了一句矫情,便大大咧咧地褪下衣衫,露出光洁如玉的左肩头,和那道狭长刺目的伤疤。
不得不说,三清宗的人还是很聪明的,亦或者是背后有萧长翊指点。
将损人阴德的符箓藏在那道伤疤的里面,这样即使平日里会有些许不适,萧怀舟也只会觉得是那道伤疤的原因。
那道伤疤太深了,每逢阴雨天便会隐隐作痛,不断的提醒他曾经在长宁宫发生的噩梦。
谢春山的指尖有点冰凉,浅浅贴在伤疤上。
萧怀舟以为他会贴了符咒就收手,却没有想到冰凉的指腹顺着那道伤疤由后背一路触摸到脖颈。
每往上一分,萧怀舟就有些牙齿轻颤。
“这伤怎么来的?”
谢春山见过这道伤。
在前世那一夜少年恐惧的怀抱,在少年滚烫的身体上,在那无法言说的一夜中。
他紧紧抱着少年的躯体,一遍又一遍的舔舐过这道伤疤。
恨不能将怀中人揉进骨血,融为一体。
可春梦易醒,薄缘易碎。
谢春山没有来得及问那到伤疤是怎么来的,他和萧怀舟就分道扬镳了。
萧怀舟对身上的伤早已无所谓:“不过是幼时在母妃宫里受了一刀,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何时?”
谢春山手中用力,明黄色的符箓逐渐泛出刺眼的光芒。
随即就能看见萧怀舟白皙的肩胛骨处,露出了一道黑色焦灼的印记。
与故里祁伤口上的一模一样。
谢春山皱着眉头,没有将此事告诉萧怀舟,而是一点一滴引着手中的符箓,尝试着将那道黑气驱逐出萧怀舟体内。
“我母妃病逝那一天。”萧怀舟思绪飘得有些远。
谢春山的动作让他感受到锥心刺骨的疼痛,但尚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我们大雍朝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若是后妃死在皇宫中,不管是怎么死的,最后报给天下人的,都只有病逝两个字。”
萧怀舟自嘲地笑了笑。
母妃分明是死在他的怀里,身上扎着数十刀,刀刀切破血肉,皮开肉绽。
最后倒在血泊中,鲜血染红了,母妃身上明黄色的凤袍,令人目眩神迷。
杀了母妃的疯子,还准备对太子下手,应该是趁着疯癫的时候将他们三人全都杀了。
萧怀舟就是在那时,挡在太子面前被狠狠刺了一刀。
后来萧帝昭告天下,说皇后是病逝的。
萧怀舟亲眼看着母妃穿上盛大的礼服,安安静静躺在巨大棺椁之中,闭目不醒。
繁复宽大的凤袍遮去了母妃身体上所有的伤口,只留给众人体面的一张脸。
一如大雍朝的后宫,盘根错节,华丽异常,掀开遮羞布之后,却都是腐败溃烂的模样。
谢春山额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但那股黑气还是顽固的爬在萧怀舟肩头,只被拔出了一点点尾巴。
这不是大雍朝惯用的术法,谢春山所知不多,也不敢擅动。
他平静的收了法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听萧怀舟将从前的事情细细讲完。
明明没有风,可系在谢春山腰间的那把小铜剑却无风自动,轻轻嗡鸣了一声。
死前怨气强烈,听到生前故事,确实是会有些反应。
谢春山从铜剑剑尖上扣下一枚铜钱,捻在指尖,口中默念了一段法诀。
就见一根若有似无的红线从铜钱这端穿过,将那枚铜钱紧紧的扣在其中,形成了一个手环一样的东西。
萧怀舟只觉得身后没了动作,大概是谢春山的治疗结束了。
刚准备回过头,手腕上忽然一阵冰凉。
一枚铜钱被谢春山反手扣在他的手腕上,冰凉的贴着皮肤,却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
萧怀舟有些疑惑的回头。
谢春山道:“给你准备的聘礼。”
一枚铜钱?
萧怀舟再次打量了一下手腕上的铜钱。
确实是普普通通,简简单单,没有任何特殊的一枚铜钱。
“嗯。”
好吧。
萧怀舟叹了一声,谢道君果然是不通情趣。
不过这样也好,谢春山给的轻了,他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不必为谢春山付出很多而愧疚。
“那我睡了。”
萧怀舟穿好衣服,也不问三清宗符箓驱的怎么样了。
反正谢春山不会坑他。
至少这一世不会。
萧怀舟侧躺在榻上,和衣而睡,谢春山并没有将法阵撤掉。
这就意味着他跟故里祁之间,还是隔着一道无法触碰的障碍。
真是小气。
萧怀舟默默吐槽了一句。
身边再无动静,折腾了三天的跑路,萧怀舟也着实累得很,很快就进入梦乡。
萧怀舟不知道,在他入睡之后,一道术法将故里祁腾空而起,轻轻飘过窗户,挪到了隔壁屋子榻上。
正在榻上睡的正香的梁木生一脸懵逼坐起来,直愣愣盯着身边忽然多出来的人。
“木灵之气,有益恢复。”
耳边是谢春山的传音入耳。
梁子木更气了:“化寿丹都上了,如今还经脉逆行,硬生生捏出火行术法来给人家治伤!你自己想死可别拉上我,我没有你那么大的牺牲精神!我的木灵之气还有别的用途!”
谢春山语气平静:“那丢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