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爱你啊……”
腊月初八, 是个晴朗的日子,正适合天子班师回朝。
来时是以顺王的身份,走时却是帝王御驾。
当鱼郦窝在暖融融的御舆中时, 想起赵璟曾在鱼郦上邑峰前说过要让她去西蜀裴家住一段时间。
如今倒是绝口不再提, 也是,她如今的情形已经不能再把时间耽搁在西蜀裴氏了。
鱼郦靠在车壁上合眼假寐,她刚刚饮过万俟灿亲自煎的药,身体舒畅, 心里也没有先前那么想不开了,只一门心思想快些回金陵见到寻安。
赵璟掀开绣帷进来了。
他把鹤氅盖在鱼郦身上,冲她轻声说:“我想让你见一个人。”
鱼郦睁开眼,讶异:“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赵璟笑笑:“我就是能看穿你的小把戏啊。”
透过扬起的车帷,鱼郦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站着一个男子,浓黑厚重的狐裘下露出一角东方既白蜀锦袖, 身姿挺拔若劲松, 遥遥望过来, 看不清眉目。
赵璟道:“他就是西蜀裴氏如今的家主裴笙。”
原来赵璟还惦记着这件事,看来是打定主意要给鱼郦换个新身份了。
鱼郦乐意接受这份好意, 点头:“好,我见一见。”
御舆中十分宽敞,可容得下十人, 裴笙上来后也不见逼仄, 他先后朝赵璟和鱼郦揖礼。
鱼郦抬眸观察他,他四十多岁,面容儒雅气质端方, 说话声音犹如春水涓涓, 透出温和。
赵璟让他坐于自己下首, 笑道:“裴先生乃清流鸿儒,素来不涉官场,凭朕的面子都是请不来的。”
鱼郦奇道:“那是谁将先生请来的?”
“你呀。”赵璟的笑容中有满溢的骄傲,“你在邑峰的义举传到西蜀,裴先生钦佩不已,连夜收拾行囊来见你。”话到最后,有一丝极难捕捉的怜惜怅然。
裴笙慈和地看向鱼郦,“吾有三子,唯独缺个女儿,娘子若不嫌弃,那真是裴氏满门的荣光。”
鱼郦一时怔住。
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
从前在萧府,萧琅总是对她疏离冷淡,到了及笈之龄又巴不得拿她换权势,及至后来她和赵璟纠缠不休时,萧琅又嫌她有辱门楣。
她从来不知得到父亲的赞许是什么滋味。
裴笙见她不语,以为她不愿意,想起来时家中娘子和几个儿子七嘴八舌的主意,从袖中掏出一只羊皮小鼓递给了鱼郦。
鱼郦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这一笑,气氛便舒缓了许多。
赵璟道:“裴先生此次入京多住些时日吧,朕已书谕立裴氏女为后,窈窈身后不能没有娘家。”
立后的事赵璟在启程前与鱼郦说过,他说元思皇后仙逝后朝臣迟早要上奏让他再立新后,先占住这个位置,也是对寻安的前程有好处。
他再三向鱼郦保证,不会因这个身份而束缚她,她才勉强答应。
裴笙在来时就知道这是天子的嘱托。
他虽然不涉朝堂,不慕权势,但既然答应了就要承担到底,此为君子之诺,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裴笙颔首,“官家放心,裴氏永远是娘子的依靠。”
鱼郦抱着羊皮鼓,起身朝裴笙行晚辈礼,裴笙慌忙将她扶起来,见她抬起头,笑靥恬静:“父亲在上,我姓裴名月华,小字窈窈,您以后叫我窈窈就是了。”
裴笙喜滋滋地连叫了几声“窈窈”,连赵璟都笑起来。
这一路因隆冬降雪,道路滑腻,行车极慢。鱼郦得闲时便去教潘玉练剑。
潘玉出身于武将世家,自小耳濡目染,颇有些天赋,又肯勤学苦练,虽然蜀王剑不能速成,但经过几日习练瞧上去倒是有板有眼。
她教潘玉时,李雍明会在一旁观看,不时鼓掌喝彩。
他第一回 拍巴掌时,鱼郦愣怔了许久,仿佛透过他看到了遥远的、已逝的辰光,有些微怅惘,随即释怀。
蒙晔说得对,都过去了,他们都该往前看。
练完剑回去歇息,已是深夜。
赵璟如常等在行辕里,替她将膳食都安排好,盯着她用膳用药,才放她去做自己的事。
鱼郦如今辨不清对赵璟究竟是种什么感情,蜀郡纷乱得以平息,她很感念赵璟最后的手下留情,可若说重拾旧情,又好像有些牵强。
在千帆过尽之后回首,她有些释然,世间不光只有情爱,他们总归还是寻安的父母,如今能抛下恩怨平心静气地一起生活,总好过从前终日争吵。
如今的赵璟脾气温和——至少在她面前是这样的,有时凝着他的脸,她也会有些恍惚,好像岁月从未流逝,他还是那个都亭驿里对自己一往情深的有思。
然后,心就会莫名不安。
真是奇怪,她明明已经察觉自己身上的毒未解,看出众人在与她演戏,也愿意接受薄命的结局,可是当看到赵璟温情脉脉凝睇着自己的时候,就会有些不好的预感。
看不透他在想什么,猜不出他想干什么。
雪停后,赵璟命令车驾加快速度,他们终于在年关前赶回了金陵。
寻安已经两岁半,在乳母和合蕊的照料下茁壮成长,古灵精怪,嘴皮子甚是利落。
他见到鱼郦的时候正在用膳,腮颊上沾了一点点米粒,仰头看向鱼郦,瞳眸乌溜溜转着,倏地大哭起来。
鱼郦以为他不认识自己了,情怯之余不敢抱他,却见他朝自己伸出了手,稍不留神,一双小巴掌便缠上了自己的颈间。
寻安将小脑袋埋入她的怀里,嘤嘤哭泣,像用泪水诉说自己的委屈。
赵璟跟在鱼郦身后,把乳母吓得忙跪了一地,再三赌咒她们没有虐待小殿下。
赵璟当然知道没有,他留崔春良在禁宫,一来为监视萧太后,二来便是监视这些乳母,怕她们待寻安不上心。
合蕊在一旁柔声说:“小殿下这是许久未见亲娘,觉得委屈呢。”
鱼郦怔忪,寻安自她怀中探出脑袋,泪眼汪汪地问:“娘亲不走了罢。”
鱼郦登时心软,冲他点头:“对,娘亲不走了。”
她没有看到,在说完这句话后,她身后的赵璟长舒了口气。
自打回到魏宫,赵璟便日夜忙碌,崇政殿里烛火彻夜不灭,来得最勤的便是中书省侍中文贤琛、吏部尚书嵇其羽、枢密院使桓襄、皇城司使谭裕。
鱼郦本来在紫宸殿里住得好好,赵璟非把她拘在崇政殿,倒不是为风月,而是热衷于教她熟悉朝政。
这几个官员除了嵇其羽和谭裕,鱼郦都不算熟悉,这几日赵璟议政时她在旁研墨,倒是能说上几句话。
鱼郦自知时日无多,想多陪陪寻安,偏赵璟把她扣住不放,从两府三台到六部州郡,事无巨细都要讲给她听。
今夜更是夸张,竟将兵符拿出来教她怎么用。
这些事从前鱼郦跟在瑾穆身边时看得多了,也不算生手,重新拾起倒也不难。只是她无心于此,听赵璟讲过规则后把兵符放回髹漆托盘里,打着哈欠:“我想回去陪陪寻安。”
赵璟的半边面庞陷在昏黄烛光里,显得十分温柔,“窈窈,你会有很多时间陪伴寻安的,不急在一时,先将时间留给我,好不好?”
鱼郦总觉得赵璟怪异,自从蜀郡回来,他就像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着,一刻都不敢停歇。
崔春良端着参汤进来,朝鱼郦躬了躬身,将甜白釉瓷碗放在赵璟的手边。
他端起来,用汤勺搅凉,慢慢喝下去。
从蜀郡回来,他连酒都戒了,至少鱼郦与他朝夕相伴,再也没在他身上闻到过酒味。
甚至白日闲暇时,他还要再练几套剑说是强身健体。
这是好事,至少一切都在向好推进。
赵璟喝完参汤,再度低眸看向摊开的奏疏,道:“窈窈,有一件事我需要说给你听。”
他的神情严肃,鱼郦只有正襟危坐认真倾听。
“母后近来同朝臣过从甚密,甚至萧崇河也牵扯其中,他们到底是寻安的母族,若处理不得当,把寻安牵扯进来就不好了。”
“崇河?”鱼郦觉得诧异,“在我看来,崇河虽然沉默寡言,但是最本分正直的一个人,他怎么会和大娘娘同流合污?”
赵璟道:“恐怕起因还是在萧琅的死上。”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当时心思缜密掩盖住了,时间漫长总会有真相冒出水面的一天。
赵璟将奏疏合上放在一边,冲鱼郦微笑:“这件事你可以先考虑如何处理,若有想法也可以随时说给我听。我了解崇河和母亲,凭他们的本事掀不起多大风浪,你可以通过这件事学着理政。”
鱼郦问:“为什么要让我学着理政?”
“你是寻安的母亲啊。”赵璟将朱笔放入笔洗中轻点,“我想在封后之后再下一道圣旨,正式册立寻安为太子。”
世人都道官家对元思皇后情深意重,甚至违反族规亲自着孝服为她扶棺,却不想不过几月,便有了新人,更是火速册立为皇后。
新人出身于西蜀裴氏,乃清流名门之后,裴氏身家清白,无甚可挑剔,朝臣尽皆赞成,十分期望年轻的帝王迎立新后,中宫稳固,社稷才能安稳。
这是从前元思皇后萧氏没有过的待遇。
鱼郦想赵璟这么着急重新册立她为后,怕还是和从前一样想冲喜让她多活些时日。这个人啊,自小蔑视鬼神之说,却为她信了佛,还信了冲喜。
新后定下,江陵郡王的身份就变得尴尬。
原本做为嫡长子,是顺理成章的储位人选,可如今有了新后,一切就得重新考量。
鱼郦想,赵璟着急册立太子也是为了平息朝堂上的谣言,怕寻安受委屈吧。
她没再多问,答应了赵璟会回去认真思索萧家的事情如何处理。
她要回紫宸殿陪寻安,刚走到殿门口,赵璟叫住了她。
“快到年关了,佑神观前有相扑表演,我自小就喜欢看,你明日可不可以陪我去看。”赵璟脸上的神情像个孩子,凤眸莹亮充满期冀。
这些日子鱼郦在朝政上耗费了太多时间,连给寻安做的冬衣都没有完成,她抱歉道:“我还是想多陪陪寻安。”
赵璟有些失落,但没有再强求,他微笑道:“好,你要多注意休息,听药王的话。”
鱼郦回到紫宸殿,万俟灿已准备好了给她施针,施针的间隙两人聊天,鱼郦说起今夜赵璟的反常:“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喜欢相扑,等到了长大了当了太子、官家,我就再也没见他看过了。甚至于这些年我都没见他做过什么自己喜欢的事,永远在批奏疏、理朝政、打仗平乱。”
万俟灿捻针的手微僵,轻扯了扯唇角:“他既然提出来了,你就陪他去看吧。”
鱼郦诧异地抬眸看她,“你什么时候开始向着他说话了?”
“没有的事。”万俟灿佯装抬袖擦汗,掩盖眼底的凄楚,状若平常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如今再也没有那么多事需要你去操心了,还不紧着时间吃喝玩乐。”
鱼郦摇头:“那怎么行呢?我还要给寻安做冬衣。”
不光冬衣,她还要做春衫。中衣、夹袄、襕袍、深衣、披风……要从小到大一直做到寻安冠龄那年都够穿的。
万俟灿默默看着她,不再说话。
立后和册立太子的诏书传遍四海,赵璟借机大赦天下,免了蜀郡三年赋税徭役。
他推说元思皇后仙逝不久,没有大行操办立后典仪,自然鱼郦也不必受这份累,安安稳稳在寝殿里歇着就把皇后金策金玺收了。
赵璟为鱼郦准备了正红色的袆衣,阔袖窣地长裙,用金线刺绣展翅的凤凰,羽翼是用雀翎盘织,裙裾衲珠,穿上它在阳光莲步轻摇,像将明珠披在身上般熠熠生辉。
鱼郦本来将华服当作摆设,但万俟灿非要她穿,她便让合蕊领着小宫女们为她梳妆,戴上云巧飘花金凤冠,鱼媚子饰面,拿着鸳鸯戏水流苏团扇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几个小宫女不住地恭维她真美。
鱼郦自小便喜欢漂亮衣裳,尤爱红色,国破宫倾后忙于生存,不能把心思花费在罗衫钗环上,如今日子平静下来,偶尔华服悦己倒也宜人。
她臭美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敛袖拨弄花枝上的缀雪,没注意到院子里渐渐安静下来,她挟着梅花枝回头,见满院宫女散去,只有赵璟站在院落中央,凤眸含笑地看着她。
鱼郦一时有些窘迫,轻拎繁复华丽的裙缎,轻声说:“我喜欢这个颜色,想穿上试试。”
赵璟笑说:“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想怎么试就怎么试。”
两人的成长历程极为相似,都是在极度的动荡不安中长大,都害怕自己的东西会被别人夺走。
所以赵璟一定要把所有他能拿出的珍贵东西都塞给鱼郦,是她的,全都是她的,谁也不能夺走。
华服珍宝、凤位储位……还有这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柄。
他拉过鱼郦的手,两人坐在了殿前石阶上。
夕阳西下,绚烂的余晖染遍苍穹,与琉璃瓦相映,宛如幻境般美丽。
赵璟让鱼郦看他的脸,“你觉得我跟少年时还像不像?”
鱼郦仔细端看,仍旧是侬丽的凤眸,高挺的鼻梁,像贪心的画师堆砌浓墨勾画出来的,美得张扬极致。原本面上覆着霜雪消融,眼角眉梢间潜藏的桀骜冷峻也消失不见,只有脉脉柔情相睇,倒真有几分过去的影子。
看得鱼郦有些出神。
这副皮囊是真好看,少女时大概就是先被这瑰秀明灿的面容迷了心窍,才扑进了火坑里。
她把自己逗笑了。
赵璟故意板起脸:“笑什么?不就是让你看看我有没有从前好看嘛。”
鱼郦笑说:“好看,若官家是女子,定可倾国倾城。”
赵璟竖起手指戳她的额头,这一下亲昵的举动,两人都愣住了。
庭前西风拂过,有落花簌簌飘落,气氛一时有些古怪的暧昧。
还是赵璟先打破了安静,将鱼郦的手摊开,摸着她掌心的伤疤,语中颇有些寥落:“如果留给我们的时间再久一些,那该有多好。”
鱼郦还在出神,他的声音低徊,她没听清:“你刚刚在说什么?”
赵璟笑着摇头:“我从前总说,你一直把自己留在了国破宫倾那日的东宫里,总也走不出来。我又何尝不是?我一直把自己留在了你家里要把你强行嫁给薛兆年的那日,自那以后我们分道扬镳,我年年岁岁都在被遗憾和无助折磨。”
鱼郦道:“不,我已经走出来了。”她冲赵璟莞尔:“我在离开蜀郡时就把那一切的血腥、痛苦统统抛下了,从今往后我要向前看,你也一样。”
赵璟抚住她的头,与她相互凝睇,目中有炙情灼灼,他坚定地说:“窈窈,我做过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伤害你诸多,但我想总有一日我会全部偿还的。我只求你记住,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仍旧是从前那个爱你至深的有思,我心中只有你,可以为你去死。”
这样的话,赵璟当年也说过,在鱼郦为要被薛兆年强娶而痛哭流涕时,赵璟说他要去为她杀了薛兆年,他愿意为她而死。
至始至终错的是他这个人,他的情没有错,也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