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晔看向墙壁,意味深长:“你从前没有争,以后也不会争,蜀郡之乱本就跟你没什么关系。”
雍明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隔着晶莹泪珠楚楚望向两人,“我怕,我怕明日没有人会听我的,我阻止不了厮杀,这里照样要血流成河,如果那样,父亲一定会怨我的。”
“不会的。”蒙晔握住雍明的手,“我会一直陪在殿下身边,陛下在天之灵也会保佑我们,此役我们必胜。”
鱼郦将手覆在蒙晔的手背上,用口型无声地说:我也在。
蒙晔诧异看她,她回之以微笑。
送走了蒙晔和李雍明,赵璟像没事人似的负袖从隔壁出来。
庭院里冰雪皑皑,松林迎风摇曳,阳光落到琉璃瓦上,折射出纯净刺目的光。
赵璟见鱼郦的狐裘丝绦松了,便去替她系紧。
手指勾缠,他低眸系得极慢极仔细,鸦青浓密的睫羽轻轻覆下,鼻梁高挺,下颌线流畅优美,好一张俊秀的脸。
就这么一刹那,鱼郦原本坚若寒冰的心竟稍稍融化。
她好似听到了冰壳碎裂的声响。
赵璟丝毫未察觉,只是有感于鱼郦的沉默,怕她忧怀,道:“我不能派人跟着蒙晔和李雍明上山,若山顶上的人看见他们有魏军相随,再加上相里舟的蛊惑,反而会坏事。可是我会派人守在邑峰下,至少相里舟跑不了。”
鱼郦打定了主意,心下反而释然,“我明白。”
她这么安静温顺,反而让赵璟不安,仔细端凝她的脸,心道:她会怪我吧,就算她怪我,只要她好好活着,那又有什么要紧。
赵璟将一只手炉塞到鱼郦的怀里,冲她微笑:“我召了荆湖南路节度使徐滁议事,还有些奏疏要批阅,你回寝阁等我吧。”
鱼郦点头,踏在雪上顺着幽径往回走,赵璟忽的叫住了她。
风雪在他身边回旋,宽厚的玄袍垂曳于地,他脊背挺直,身若秀松,冲鱼郦微笑:“等这些事一了,我就带你去见外祖母,往后的一切都会如你心意。”
鱼郦笑着颔首。
回到寝阁,刚一进门,脸上的笑便挂不住,迅速落下来。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药包,昨日来郡守府时她生怕赵璟为难她,问慕华澜要的。
这种迷药三年前她在东宫里给赵璟下过,当时迷晕了他,就去实施她诛杀赵玮的大计了。
她以为这一辈子再也用不上了。
没想到兜兜转转,又要走到这一步。
直到子时,赵璟才议事归来。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推门进屋,见鱼郦正伏在书案上瞌睡,头靠在弓起的胳膊上,旁边的烛光幽幽。
她听到响动,猛地抬头,揉揉惺忪睡眼,声音里带了些黏糊:“你回来了。”
赵璟今日命徐滁整军待发,三日之期一过,立即杀入蜀郡,除逆贼,平邑峰。
这片洒满明德帝心血的土地能否躲过一劫,全看天意。
这些他不欲与鱼郦提及,只是满怀关切地问她:“怎么还不睡?”
鱼郦眨巴眨巴眼,“在等你啊。”
她斟了一瓯茶递给赵璟,赵璟接过,看着那涟漪浮起的琥珀色茶汤,“我不渴。”
将茶瓯搁回去,他坐到了书案后,开始翻阅白天未来得及看的奏疏。
金陵日日有加急奏疏送来,这些天的格外棘手。
萧太后久居深宫,也不知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近来逐渐不安分,同朝臣来往过密,甚至还因出现轩星大亮的天象,而坊间开始流传女主天下的预言。
赵璟对他这愚蠢的母亲终于耐心告罄,预备将蜀郡之乱平定后,回金陵好好清扫萧家残余的势力。
他抬眸看向鱼郦,心道元思皇后仙逝是天下皆知的事情,既然萧皇后已逝,那么鱼郦就不必再顶着萧氏之姓回宫了。
毕竟萧氏也并没有给过她什么优待,相反带来的全是伤害。
他道:“你现在的名字裴月华,我觉得很好听。”
鱼郦正偏头盯着那只被赵璟搁下的茶瓯看,冷不防他说这个,有些摸不着头脑。
“西蜀有裴氏,乃河东裴氏的分支,系世家大族,这一代的家主裴笙是赫赫有名的鸿儒,他有三个儿子,唯独没有女儿。”赵璟面上有温柔的笑意:“我给他去过信,他说裴氏全家都十分欢迎你的到来。”
鱼郦明白,这是要给她一个新身份。
其实是好事,毕竟于她而言,这个萧姓着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更何况她的血统仍是顶在寻安头上的一片阴霾,只要寻安的生母已逝,这事情就会成为永远的悬案,死无对证,无从追溯。
可是……
赵璟见她犹豫,道:“你放心,不需要在裴家待太久,你只要与裴家人熟悉,日后在金陵相见不至于生疏便是。”
“你权当在裴家休息一段时日,过了这段日子待明年春暖花开,你想去哪儿都可以。”
鱼郦觉得一切都太过美好,以至于虚幻,让她不敢相信。
她轻声问:“你真的说话算数吗?”
赵璟笑了,颇有些苦涩:“那夜你和万俟灿离开后,我在蜀王庙里坐到天亮,想了许多。我曾经想把你绑在身边,诸多手段都用了,结果就是伤人伤己。我想开了,既然强求不得何必强求,至少我有寻安,我们总不会成为陌路人。”
时日还长,总有时间让他脱胎换骨,慢慢追回他的窈窈。
鱼郦呢喃:“你突然这样……我还真有些不敢相信。”
赵璟笑道:“我说过了,从今往后你身边只有好事,一切都会越来越好。”
鱼郦轻轻勾指捏住衣袖,心揪到了一起,那种久违的心痛的感觉恍惚间好像又回来了,她竭力压抑,面容温婉恬静,走到他身前,握住他的手,“有思,你真好。”
她附身吻上他的唇,赵璟惊讶地睁大了眼,像是个被轻薄了的纯情小郎君。
他迷迷糊糊被鱼郦拽入绮梦中,兰麝温香环绕,舍不得松手,只有纠缠,却觉头愈发晕沉,终于抵挡不住,偏身晕了过去。
鱼郦接住他,让他落进自己的怀里。
她抽出绢帕细细擦拭唇上胭脂,凝着那杯冷却的茶水,“这里头没有迷药,我就知道你不会喝。”
鱼郦提前饮过万俟灿调制的醒神药酒,纵然刚才吃进一些迷药也无碍。
她将赵璟拖到榻上,给他盖上被衾,然后弯腰从榻底摸出了她的龙剑。
蒙晔定在今夜上山,鱼柳知道一条登上邑峰的小山道,可以趁着夜色掩映避开巡夜的士兵。
鱼郦裹着狐裘提剑要走,又退回来,低凝赵璟的睡颜,这迷药足以让他睡到天亮,哪怕是睡了,他的眉头仍蹙着,像是有无限难解的心事。
她轻喃:“我真想过一过你口中说的越来越好的日子,我想去看山川湖海,天地浩荡,我也想寻安了……可是,就让我再做最后一天的萧鱼郦,萧鱼郦是昭鸾台尚宫,身上有责任。”
她收回视线,决绝离去。
走到庭院里,有禁卫围上来,鱼郦把兜帽往下拉了拉,心想若蒙混不过去只有动手,却听一阵熟悉的声音飘过来:“你们都退下,官家有要事吩咐我们去做。”
禁卫见是嵇其羽,忙揖礼退下。
待人散去,嵇其羽走到了鱼郦身前。
鱼郦轻声说:“谢谢。”
地上影络斑斓,嵇其羽叹息:“您一定要平安归来,不然臣一辈子都不会安心。还有……请代为转告华澜,我等着她。”
鱼郦点头:“好。”
今夜邑峰顶上灯火如昼。
相里舟召了寒夜寺的僧人上山做道场,找出了成王生前赶制出来的龙袍,套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坐在鎏金太师椅上,眺望远方山峦叠障,云雾苍茫,九重天仿佛就在脚下。
梵音不歇,山上人紧锣密鼓在准备他的登基事宜,正飘飘然,忽有战鼓声响起。
这是昔年蜀王军中独有的战鼓。
作者有话说:
周五有红包哦^_^十二点之前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