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交相耳语,筱梦倏地扑倒鱼郦脚边,抓住她的裙纱,凄凄哀求:“尚宫,你饶过我这一回吧,我也只是想在这乱世里寻一个依靠。”
鱼郦弯身,对上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想要依靠,就可以用战友的命去铺路?”
“你可记得当初入昭鸾台时发过何种誓言。”
屋舍里安静至极,慕华澜忽的扬声道:“效君王,奉苍生,除奸佞,明道义。”
她的声音清脆如铃,朗朗响于深潭般的屋舍里。
筱梦脸色煞白,颓然跌坐在地上。
鱼郦让人把她带下去写切结书,严加关押。
一出戏落幕,众人散去,鱼郦只留了慕华澜、万俟灿和鱼柳。
鱼柳至今迷迷瞪瞪如在梦中。
鱼郦看向她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怀疑你吗?”
鱼柳摇头。
“我曾派人去兆亭寻过雍明,他虽已被蒙晔移走,可我的人在兆亭徘徊许久,并没有找到相里舟曾派人前去的痕迹。而你是知道雍明藏在兆亭的,如果你是内奸,相里舟不早就知道了。”
鱼柳道:“原来是这样。”
“玄翦卫知道雍明下落,可是蒙晔曾经下过死令,誓死不得泄漏。玄翦卫向来视军令如山,就算相里舟再怎么套问,他们也不会说出蒙晔的下落。所以他必然要从别人身上找线索,而这个人就是你。”
鱼柳惨然一笑:“为什么是我?”
鱼郦看向她的目光温柔如水,连声音都变得亲柔:“因为你同别人不一样啊,你与我更亲近,与蒙晔也亲近,我们不仅仅是战友,还是家人。所以相里舟认为,有什么事情我们都不会瞒你。他故意让筱梦接近你,与你同食同寝,就是为了从你嘴里套出雍明的下落。”
鱼柳的眼睛蓦地红起来,泪盈于眶,哽咽:“你们还把我看作家人吗?”
“当然。”鱼郦握住她的手,“我们曾并肩作战,患难与共,就算曾经生过芥蒂也无法离散亲情。”
鱼柳抱住她,泪水打湿了鱼郦的衫襟,“窈窈,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怎能眼瞎至此,上了相里舟那个狗贼的当。如今你只需告诉我,如何才能弥补?”
鱼郦任由她抱着,眼中精光内蕴,道:“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帮忙,你要想法子把我们带上邑峰。”
鱼柳松开她,面露惊色。
鱼郦脸上挂着沉稳的笑:“今夜我雇的人杀了相里舟许多杀手,就算彻底撕破脸面,戏也到了该落幕的时候,如今万事俱备,总要再去会一会这位相里先生。”
相里舟得知派出去的人折了大半,剩下的也都铩羽而归,大怒地摔碎了手中杯盏。
属下跪在地上,瓷片迸溅到脸上都不敢言语。
相里舟的胸膛起伏不定,面如浮霾,阴鸷至极,半晌才问:“你刚才说伏击你们的是禁卫?”
“是,属下曾在周宫当差,识得禁宫服靴规制。”
相里舟沉吟良久,终于冷笑:“什么顺王,原来真是官家驾临。”
从荆湖南路节度使率军围山时相里舟就怀疑过,就算顺王奉天子诏令统御蜀郡事,他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调得动州郡厢军。
但那时只是怀疑,今夜才算笃定。
赵官家来了。
他给所谓顺王递了许多信,想要通过他向魏帝请降,迟迟无回音,还只当顺王在权衡,不想是官家一直在看他的笑话。
既下了此狠手,说明赵璟是不会接受他相里舟的归降。
相里舟面色森冷,暗昧烛光中宛如鬼煞,他问:“司南可曾把我要的粮草辎重送上来?”
属下犹豫了少顷,道:“并没有,属下带人去催,司掌柜连面都没露,只派了个官家来搪塞我,一会说山路崎岖难走,一会说司家近来周转艰难。总之都是理由。”
“呵……”相里舟冷笑:“好啊,萧鱼郦好本事,才来蜀郡多久,不声不响地把人都收服了。真当我相里舟好欺负,到最后大不了鱼死网破。”
他捏碎了最后一只杯盏,任由粉齑自指缝间碾落,他道:“传巫医祝姜来见我。”
鱼郦正在绸缪,还未上山,便听说围守蜀郡的厢军军营中爆发了时疫。
说来奇怪,时疫多在春夏之季盛行,怎得严寒隆冬也会有。
但很快嵇其羽便带来消息,这恐怕不是时疫,而是有人在厢军的饮水中投毒。
万俟灿连夜出城去看,归来时重重忧色:“这毒很古怪,像是在异域古籍中载过的,得给我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有希望研制出解药。”
嵇其羽急得跺脚:“等不了那么久,魏军军营中如今已是一片哀嚎,每日都有将士毒发死去,再拖下去只怕……”
鱼郦听得心惊,问:“官家是何决断?”
嵇其羽道:“官家震怒,已调集周围州郡厢军二十万开拔入蜀,他说他要亲自率军把邑峰平了,把相里舟剥皮拆骨。”
鱼郦想相里舟死不足惜,可若要邑峰上五万多条人命与他陪葬,那又凭什么?
她要见赵璟,嵇其羽有些为难:“官家吩咐,在平邑峰前他不见皇后。”
门口传来低低嘶哑的咳嗽声,众人回身去看,见蒙晔裹着厚重的鹤氅进来,边走边咳:“窈窈,官家不见你,可有一人他必是想见的。”
他闪身到一边,从身后走来一个清俊秀颀的少年,他一张圆脸,面容儒雅温和,眉宇间有着超脱于世的矜贵。
鱼郦有片刻的愣怔,那少年已扑入她怀中,泣道:“萧姐姐。”
鱼郦恍若在梦中,好半天才颤抖着手拢住他,泪水滴落,言语缠黏,“雍明。”
嵇其羽惊愕,郑重看向少年,冲他合掌作揖,又不知该如何称谓,斟酌良久,才道:“雍明殿下。”
雍明与鱼郦诉了衷肠,告诉她这三年他一直与鱼郦的祖母作伴,两人现在已经亲如祖孙,只是祖母的身体不好,又唯恐她老人家进了城见了打打杀杀受到惊吓,所以留她在城外驿馆暂住,由青栀和李嫣栩在旁照顾。
“祖母和姑姑都很想念萧姐姐,姑姑这些年总念叨,若没有萧姐姐,她还在越王府里受尽屈辱,她总要当面向萧姐姐道谢。”
鱼郦微笑,目中尽是神往:“这么说,我很快就能见到祖母、青栀和嫣栩公主了。”
雍明颇有些少年老成:“是呀,等这一切都了结,萧姐姐就能跟自己的亲人团聚了。”
鱼郦抚着他的鬓发,眼睛酸涩。
她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来蜀郡意味着什么,怕不怕,可他自始至终从容不迫,甚至还会体贴地转过头来宽慰鱼郦。
仿佛即将以命涉险的人不是他。
这些年,雍明也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被鱼郦抱在怀里,目睹父亲惨死,而泣涕痛哭的小孩子。
蒙晔一直等两人叙完旧,才恭恭敬敬向嵇其羽见礼,道:“烦请嵇尚书通传官家,吾等求见。”
嵇其羽去了不过两刻,便匆匆赶回。
“官家召见三位。”
他们三人随嵇其羽进了蜀郡郡守府,府中守卫森严,风声鹤唳,转过一道垂荔幽径,便是赵璟暂且用来办理公务的书房。
书房中弥漫着龙涎香气,笔洗中墨圈涟漪泛泛,赵璟坐于书案后,正疾笔批阅邸报。
自打相里舟作孽,送到他书案上的军情邸报就多了起来。
隔着杳杳香雾,赵璟抬头,目光先在鱼郦身上流连片刻,最末落到了她和蒙晔中间的少年身上。
少年不认生,风骨清傲,不卑不亢,上前一步,脆声道:“吾乃大周太子李雍明。”
赵璟一点都不怀疑他的身份,因为这孩子的脸上带着明德帝的气质,虽稚弱,但不堕傲骨。
赵璟将朱笔搁下,以手擎腮:“筹码亮得太快,朕反倒不知要与你们如何谈了。”
蒙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重伤将他的身体虚耗透了,经不得连日来的奔波操劳,刚走几步路便流露出疲惫。
赵璟朝内侍招手,让给他搬来一张椅子。
蒙晔却之不恭。
他咳完,以沙哑的声音道:“我已与山上的玄翦卫取得联络,我们不日上山,要揭开相里舟这个叛贼的真面目,由殿下出面收回成王遗留下的兵权。五万将士齐卸甲,从此臣服于大魏天启皇帝,马放南山,再也不涉权欲纷争。”
赵璟的神情淡薄如远山,“还有呢?”
鱼郦道:“相里舟这些日子总让寒夜寺的僧人上山做道场,辰悟替我打听到了巫医祝姜的住处,我会去把解药找出来。”
赵璟凝向她,“为什么是你去?这多危险。”
鱼郦道:“那谁去?雍明年幼,蒙晔重伤未愈,除了我还能指望谁去?”
赵璟知道她又热血上头,将自己当成救世的天神了,劝是劝不住的,只能靠手段阻止。
他不再理她,看向雍明,目中藏着锋锐。
“朕倒是有些好奇,雍明殿下对于将来有何打算?”
蒙晔拢着雍明,伏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透着忐忑。
李雍明却极为平静,他稚嫩的脸上尽是释然:“若官家不放心,想让我死,那我就死。亡父临终前曾说,‘吾子向活,黎庶之子亦向活’,那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总算是明白了。殉我一命而活百命,既是亡父奉行一生的仁义,也是我做为大周太子的责任。雍明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赵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轻声叹息。
追杀他数年,如今临到关头,竟生出些荒唐的恻隐。
大约是因为他自己也有儿子吧。
谁的孩子不是父亲的骨肉至爱,怎容得草菅。
赵璟觉得这些日子自己的心变软了,莫非这蜀郡真有神明,能度化人心?
他不欲再撕扯这团乱麻,冲蒙晔道:“好,朕可以再给你们三天,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大魏将士正饱受毒患之苦,若三天拿不来解药,说服不了周军投降,朕便要兴兵平蜀,为朕的将士们讨个公道。”
蒙晔起身合揖称是,正要带着鱼郦和雍明离开,赵璟起身从书案后绕了出来,拉住鱼郦的手,“你就不必去了。”
雍明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鱼郦欲挣脱,赵璟愈加箍紧,他低声轻哄:“太危险了。”
作者有话说:
蒙晔、雍明:???我们应该在车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