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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他还碰过你哪儿?”

蒙晔慌忙上来捂住鱼柳的嘴将她拉走, 两人争执不休,蒙晔压低声音在鱼柳耳边说了一句话。

鱼柳脸色煞白,泪光莹莹睇着鱼郦, 如几欲倾倒的浮萍, 摇晃了几下,被蒙晔拉扯着离去。

留下鱼郦怔忪在原地,神情恍惚,半天没回过神来。

鱼柳的话就像平地起惊雷, 将她原本就支离的内心砸得粉碎。

她僵立在那里,望着蒙晔和鱼柳离去的方向,杳长的街衢蜿蜒伸展,早已不见了他们的身影。

雨后的风中带了些许萧瑟,迎面拂来,撩起裙袂袖角, 吹落了鱼郦鬓边的一朵绢花。

但这一切, 她皆恍若未觉。

赵璟在一旁静静看完了这一场闹剧, 瞧着鱼郦失魂落魄的模样,蓦地, 轻笑了笑。

这笑带着些冰凉的嘲讽,冷锐的憎恨,他执起鱼郦的手, 问:“走不走呢?”

鱼郦怔然将目光收回来, 低着头默默随他上马车。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再说一句话,赵璟在一旁盯着她,心想她要是敢哭, 他就一巴掌甩过去。

可是她没哭, 那双眼睛自始至终空荡荡, 像是干涸的泉眼,迷离的落入虚空中,失了焦准。

回到酒肆,嵇其羽已经守在门前,慕华澜一觉醒来不见了鱼柳,便独自出去买了一些蜜饯果子,塞进八宝攒食盒里,正托嵇其羽带给鱼郦。

两人远远瞧见马车,嵇其羽麻利地收起食盒,嘱咐慕华澜快回去别再出来。

慕华澜一溜烟缩回邸舍,躲在门后,探出半只脑袋偷偷看。

她看到赵璟先下马车,而后把鱼郦抱了下来。赵璟的脸色铁青,甩下鱼郦负袖阔步迈入酒肆。

慕华澜瞅准机会,想跑出来跟鱼郦说几句话,被嵇其羽厉目一眄,她又讪讪地把脑袋缩回去。

鱼郦的脚步虚浮,刚踏入酒肆,被冗长的罗袖绊了一下,趔趄几步,重重跌坐在地上。

赵璟已经踏上了木梯,听到声响回头看了一眼,目光甚是冷漠。

嵇其羽跑过来将鱼郦搀扶起来,瞧她脸色苍白如纸,有些担忧地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鱼郦摇摇头,将他推开,独自踉跄着上楼。

刚回了寝阁,赵璟便让人打热水来。

他把鱼郦摁到妆台前,绵帕浸透热水,反反复复擦拭她的额头。

赵璟的手劲很大,又携着怨,不一会儿便将鱼郦的额头擦得通红,可他犹不解气,又命人再换一盆干净的水来。

他自两年前重逢,便想将鱼郦身上沾染的关于明德帝的一切都清洗干净,努力至今,不仅徒劳,反而令她身上的痕迹越来越深镌。

他如何能甘心!

赵璟拧干绵帕,又要去擦鱼郦的额头,她忽得仰起面,双目清澈如水:“有思,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当年难道不是你不告而别吗?偌大的帝京,冰冷的禁宫,我无依无靠,我除了找一个靠山还能怎么办?恰好就有这么一个人,他位高权重,对我恩重如山,我忠于他,为他效力,我错了吗?他未曾做过一件恶事,却无端惨死于我的面前,我替他报仇,我错了吗?我今日才知他对我的感情,可过去的那五年里,我们确实清清白白,从未越雷池一步。你觉得我对不起你,我哪里对不起?你觉得我有错,我哪里有错?”

她声声切理,质问得赵璟哑口无言。

其实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场牵扯国仇家恨的恩怨里,多数鱼郦是身不由己,可由己的时候,她总是毫不犹豫偏向于那个已经死了的明德帝。

他赵璟用尽心机,方能换一句她言不由衷的“我从此对官家一心一意,至死不渝”。可明德帝已埋泉下泥销骨,什么都做不了,说不了,便能让她义无反顾全心追随。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赵璟挥手,将杌凳上的铜盆打落,水花泼溅,满地斑驳。

他起身走了,把寝阁的门狠狠甩上。

鱼郦安静坐了一会儿,走到阅台上,撩起竹帘,对面许久没有动静,过了约莫半柱香,她看见蒙晔背着行囊,领着慕华澜和鱼柳从正门走出来。

华澜东张西望,可嵇其羽已随赵璟出去,寻他无果,失望地耷拉下脑袋。

蒙晔抬头看向鱼郦,他横起胳膊做了一个锤心的动作,鱼郦明白,这是让她放心。

而鱼柳则跟在他身后,双目垂地,一副落拓的模样。

三人如来时上了马车,一骑绝尘。

鱼郦目送他们离去,总算能舒口气,靠在雕栏上许久未动,忽得,轻轻笑出了声。

一直到戌时,赵璟都没有回来,禁卫进来说,送娘子去药王谷。

夜间的药王谷安静如画,谷中夜雾漫漶,溪流潺湲。鱼郦进去,却见本该离开的蒙晔三人坐在里面,争执不休,面红耳赤。

“我不走!我实在不甘心,主上死了,成王也死了,我们合该做那缩头乌龟,由着魏帝对我们生杀予夺。”鱼柳猛拍桌子。

蒙晔吊着一只胳膊,面上显出些疲惫:“我早就将道理说予你听,如今大势已去,何苦做那蚍蜉撼树的愚蠢行径。”

鱼柳霍得起身,艳目炙热:“你几时这般贪生怕死了?”

鱼郦在一旁看着,突然觉出些蹊跷。

她记得两年前她杀赵玮为瑾穆报仇时,鱼柳还不曾如此偏激,她当时甚至还试图说服鱼郦放弃复仇和他们一起。不过两年,怎得竟像变了个人一样。

鱼郦想起垣县城中的波折,试探着问:“鱼柳,你在蜀郡可曾接触过相里舟?”

她问完这句话,便紧盯着鱼柳的脸,果不其然,在须臾间,自她脸上捕捉到一丝丝心虚。

如果是这样,那么相里舟为什么消息如此灵通,能恰到好处出现在垣县,便有了解释。

蒙晔恍如惊梦,大怒:“你是疯了吗?相里舟此人狼子野心,是你能碰的吗?”

鱼柳咬牙:“他和成王为了光复大周不惜以命相博,总好过有些人龟缩其后,贪生怕死。”

蒙晔揪住她的衣领,额上青筋凸蹦:“我龟缩其后?我是为了谁你心里不清楚吗?”他猛地一滞,压低声音问:“你没有把雍明殿下还活着的消息告诉相里舟吧?”

直到看到鱼柳摇头,鱼郦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万俟灿已备好针灸的一应物什,拉着鱼郦去了最里间,她自己的寝阁。

可饶是把门关得严实,仍有零星的争吵声传进来。

鱼郦躺在藤床上,任由万俟灿给她扎针,心事沉甸甸的。

她一直知道,蜀郡的前周遗民过得并不好,当地厢军怕遗民作乱,隔三差五便要入山清剿,还有沉重的徭役税赋,遗民们过着朝不保夕、流离失所的日子。

这个时候,若有一个人站出来,打出复国的旗号,号召众人反抗赵魏,点燃遗民心中未曾冷却的国仇家恨,稍加撩拨,便能轻而易举做到一呼百应。

更何况这个人还曾随成王起兵,一路兴兵直上,几乎快要打入金陵。

岂不更是给遗民艰难黑暗的生活带来一隙希望。

可为国而死的是成王李翼,跟这个相里舟又有什么关系?他充其量不过是个在败军面前胆小鼠窜的小人。

连鱼柳都动摇了,不知相里舟用这套说辞蛊惑了多少人。

蒙晔和鱼柳还在争吵,童子开门送药进来,那争吵声愈加尖锐刺耳,一阵风飘进来,吹落了挂在寝阁的画卷。

鱼郦不顾自己手上扎满了针,忙起身去拾捡画卷,画卷上瑾穆笑容温润,眉宇舒展间颇有些悲天悯人。

她抚着他的画像,耳边充斥着争吵声,终于忍不住,弯身哭起来。

万俟灿在她身后朝她伸出手,却又不知该如何劝,默了许久,只有去把她手上的针一一拆下。

鱼郦啜泣:“怎么办?瑾穆你说,该怎么办?”

自然唤不来回答,瑾穆浮于画卷上,如一尊神游离于世外,安静宁谧地俯视众人。

万俟灿默默守着她,目睹她痛苦煎熬的模样,心生恻隐:“不要管了,你好好过你的日子。你这副羸弱的肩膀,扛不起如此重担。”

鱼郦扶着墙上画卷,歪头看她,双目水雾迷朦,有破碎凄清的光。

万俟灿抱住她,“只剩几日,你的手就会好了。做皇帝的女人也好,做民女也罢;富贵也好,贫贱也罢。你只为自己活,再不要去牺牲自己了。”

鱼郦怔怔愣愣,过了许久,才反握住万俟灿的手。

她没再理蒙晔他们,乘马车回了酒肆,赵璟仍旧未归。

她向禁卫多要了几盏灯,摆在阅台上,席地而坐,遥望星空灿烂,饮了些屠苏酒。

鱼郦酒量实在堪忧,喝了三四盏,便觉头晕目眩,摇摇晃晃走到雕栏前,将大半边身体前倾,朝天伸出手,想要抚摸星星。

赵璟恰在这时回来了。

他左右跟着嵇其羽和辰悟,两人扶着醉醺醺的赵璟,一眼瞧见挂在雕栏上倾倾欲坠的鱼郦。

霎时三魂去了两魂半,还是赵璟反应最快,推开嵇其羽和辰悟,踉踉跄跄地奔上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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