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欲迎娶萧家长女为后。”
鱼郦跌跌撞撞地从屋里出来, 整个人都是虚浮的,撞上了来送药的宁棋酒。
药盅碎成几瓣,冒着白雾的浓酽药汁洒了满地, 宁棋酒抱着被烫得通红的手, 怒道:“你走路……”
她瞧见鱼郦的脸,倏然怔住了。
“萧鱼郦。”她的声音在打颤。
赵璟闻声飞快奔来,他攥着鱼郦的手腕把她往后带,让她离那些碎瓷片远些, 小心翼翼托起她的手看,那纤细白皙的手指被烫得红肿,他轻斥了句“怎么这么不小心”,便拉着她要走。
宁棋酒叫住了他们。
她的目光流转于鱼郦的面,秀逸的远山眉微蹙,不可置信地呢喃:“你怎么会在这儿?今日祖父要见皇长子的生母, 皇长子的生母……”
寝阁的门被打开, 宁殊用帕掩唇, 咳嗽了几声,缓慢道:“请官家和萧姑娘入内。”
鱼郦像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被赵璟拉了进去,宁棋酒执意也跟了进去。
小厮上来几瓯新茶,是雨后的老君眉, 质醇香郁。可是他们都没有心思品茶, 只有宁殊倚靠着太师椅,喝了几口,顶着一张病容, 冲赵璟道:“臣昨日考虑失当, 再三思虑, 那位萧三姑娘实非中宫良选。官家心中另有所属,臣当为您分忧,择日修书上表,请求册立鱼郦姑娘为后。如此,可安社稷,可为皇长子正名。”
宁棋酒怀疑她翁翁睡了一夜,是老糊涂了:“立她为后可安社稷?只怕立了她,往后社稷永无宁日了。”
宁殊瞥向她:“此乃事关大局的国策,非你一个女子能置喙。”
他严厉斥责后,却没有要把宁棋酒赶出去的意思,仿佛特意留她在这里,就是要让她看明白一些事情。
宁殊转头向赵璟:“官家意下如何?”
赵璟迟迟未语,只专心凝睇着他身侧的鱼郦,她近来消瘦,下颌至颈线骨感分明,鼻尖圆润微翘,一双艳丽魅惑的桃花眸里空空荡荡的,像是从石碑拓下的美人,美得空灵无神。
宁棋酒在一旁叽叽喳喳,她这个当事人反而无波无澜,不言不语。
赵璟轻翘了翘唇角:“老师误会了,朕并未有此意。”他向后仰身,用一种刻薄的、轻慢的语气随口说:“前朝文泰帝时,宫里的孩子多了,不见得各个的生母都要给名分。就比如如今那个造反的成王,他那胡姬母亲至死,都没得到半个名分。”
鱼郦一个激灵:“成王造反?成王李翼?”
赵璟眼神如刀,阴寒恻恻。
屋中一时阒静。
宁棋酒暗喜:其实萧鱼郦也不过如此嘛,未见得就在有思的心里有多么重要的位置,不过机缘巧合,让她生下了孩子而已。
宁殊瞧着这几个孩子,很是无奈地摇头,嗟叹:“萧姑娘,你得说句话。”
鱼郦绻在罗袖中的指尖颤了颤,艰难地开口:“老相国说得对,寻安既为长子,若非嫡出,来日必遭忌惮。我……”她艰难地提气:“我既为人母,当为子计。”
她转头看向赵璟,“请求官家怜惜幼子,以正名分。”
赵璟不说话,面上的阴鸷散去,只剩困惑,反复打量她,试图从她面上找出答案。
宁殊道:“当日太上皇禅位,官家顺利登基,萧相功不可没,官家不要忘了,您曾答应过萧相,您的皇后会姓萧。”
他压下宁棋酒愤怒的目光,饶有深意地说:“月昙公主尚在京中,大娘娘对那后位亦虎视眈眈,册立鱼郦姑娘为后,是当前最妥善之策。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若官家当真不能释怀,今日也就不会出现在臣的书房里了。”
赵璟闭了闭眼,忽得,他冲鱼郦和宁棋酒说:“你们出去。”
鱼郦立即起身往外走,宁棋酒黏黏糊糊不肯,被宁殊厉眸扫了一眼,只得不情不愿起身一同出去。
赵璟问宁殊:“您同她说了什么?”
宁殊道:“臣只是劝,最后做决定的还是她自己。”
赵璟咄咄逼问:“怎么劝的?”
宁殊叹息:“这世上的女子,最大的软肋永远都是自己的孩子。她是个母亲,自然,会为了自己的孩子打算。”
他见赵璟抿唇不语,温声说:“那孩子的身上到底流着官家的骨血,她能做到这样,已然是想好好过日子了。如果官家觉得心里委屈,那将她赶走,或者干脆杀了,这事情也算有个了结。”
赵璟扬手把茶瓯扔了出去。
宁殊看看地上的茶汤狼藉,“您扔一只瓷瓯容易,要把她扔掉,何其艰难。既然如此,那么谁先让步谁后让步,各让多少,又有什么重要呢?”
赵璟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怎么样。
名分、地位……这一切一切他曾经是真心想捧给鱼郦的。
可是她不要。
是她自己不想要的。
那他为什么还要再巴巴地去乞求施舍,把心掏出来求她收下。
其实自赵璟登基,立后之请便从未息止。
有的时候,他甚至很享受地看着那些人为了中宫之位,而机关算计,而勾心斗角,你看,你萧鱼郦不想要的东西,多少人愿意豁出性命去争去抢。
可当真要赵璟从那些人里选一个出来做他的皇后,他又真心觉得谁都不配。
他自筑牢笼,把自己困在了鬼蜮之间,受尽酷刑煎熬而不得救赎。
赵璟闭上眼,吐出一口浊气,心道:也罢也罢,我也真的是累了。
鱼郦从书房里出来,顺着游廊前行,看见一间半敞着窗牖的耳房,到处都灰扑扑的,唯有直棂窗前摆着一面铜镜,磨得晶光水亮。
她对着那面铜镜,试着咧嘴微笑。
要让赵璟相信她是真心的,首先得会笑,不然如方才在书房里,冷着张脸,失魂落魄,凭他的精明劲儿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女子的笑靥有百般学问,柔弱的,妩媚的,委屈的……从前祖母总是训她,笑得时候没个分寸,总是不小心就把牙露出来,白晃晃的,像只兔子。
她为这事还特意问过赵璟,赵璟端详了她数息,一本正经道:“窈窈,你以后高兴的时候笑,不高兴的时候就不要笑,只要不是强颜欢笑,那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鱼郦对着铜镜抬手挑她的眼角,笑得腮颊僵硬,还是不怎么令人满意,反倒生出几分鬼魅画皮的阴悚。
宁棋酒在身后抱臂看了她许久,搞不清她在干什么,终于忍不住开口:“我以为萧姑娘早就离开上京,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囿于深闱。”
鱼郦淡淡道:“去哪里呢?天大地大,也并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去找成王啊。”宁棋酒道:“成王李翼起兵造反,打得是光复前周的旗号,那些前朝余……前朝旧人定是都环绕于他身侧,大军浩浩荡荡自蜀一路北上,姑娘是为明德帝报仇的功臣,去了成王的军营,定会被奉为上宾的。”
鱼郦皱眉,成王为什么要造反?赵魏兵强马壮,从前盘踞中原奉为王朝正统的大周都不是对手,如今国朝覆灭,仅靠几个残兵游勇又有何胜算?
他造反容易,等来日被镇压被擒,又不知有多少前朝旧人会受到牵连。
蒙晔呢,他为什么不劝阻?
鱼郦心头凝重,她想到了另外一件棘手的事。
成王生母是胡姬,前周旧吏迂腐,奉行儒法,并不会认他为正统。若是被成王知道雍明还活着,一定会拿雍明做旗,到时候雍明可真就卷入纷争,再不得脱身了。
可是到如今,宁棋酒口中造反的还是大周成王,而非雍明太子,那就说明成王李翼还不知道雍明活着。
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李翼与蒙晔意见相左,未达成统一,所以蒙晔向李翼隐瞒了雍明还活着的事。
鱼郦思来想去,只有这一种解释。
她不禁蹙眉,原本就已至穷途,还旁生心思,各有各的算计,还不知来日该如何。
她陷入忧虑,宁棋酒只当她高傲不语,故意刺激:“戎狄的月昙公主还在京中,本来这两国联姻无需太着急,但偏偏成王造反,所以啊,同戎狄结盟就成了当务之急。那公主本来是要许给越王的,越王死了,放眼望去,能与她相配也就只剩下官家了。”
鱼郦还未做出反应,便听一阵疾疾的足音由远及近,赵璟撇下一句“你胡说什么”,便拉起鱼郦走。
正值深秋,迎面刮来一阵风,裹挟着落叶与寒凉,赵璟掀开鹤氅挡在鱼郦面前,直到这风渐渐停了,他嫌她走得慢,把她拦腰抱起快步塞进马车里。
马车里有炭盆,有手炉,还有一只悬在窗帷上的葡萄花鸟银香囊。一进去,香喷喷的热气迎面扑来,熏得鱼郦打了个呵欠。
赵璟把她揽过来,让她枕自己的膝,把鹤氅脱下给她盖上,温声说:“睡吧,睡醒我们就回家了。”
回家。
鱼郦细细品咂这两个字,无端品出一丝悲凉。
她乖乖闭上眼,在颠簸中酣然入梦,等醒来时,她已经躺在崇政殿里的那张龙凤拔步床上,暮色四沉,床尾亮着一盏灯,赵璟坐在床边看她。
鱼郦挣扎着坐起来,赵璟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杏仁冰糖羹让她喝。
她从碗沿啜饮,赵璟一直等她喝完,才道:“窈窈,你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鱼郦对着他笑,她不知道自己笑得怎么样,只知赵璟并没有因为她的笑而现出半分欢喜,他定定凝着她的面,末了,甚至还把目光移开,“你现在说,一切都可以商量,过了今天,就由不得你了。”
说什么呢?鱼郦想了许久,还是想不出来。她勾起赵璟的胳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像一朵饱经霜雪摧折的小花寻求庇护。
赵璟似乎也没有了逼问的力气,他抚着她的青丝,与她交颈相依,久久未言。
从这一夜起,鱼郦的日子开始变好。
她能时时见到寻安,身边有合蕊相伴,寝殿里的鎏金台烛可彻夜长燃,薰笼烧得很旺,明亮如昼,温暖如春。
赵璟也不像从前毫无节制分寸,她哭了他会哄,她摇头时他会妥协。
安逸蚀傲骨,在这样舒适平静的环境里,鱼郦的思绪都变得迟缓,她不愿意去想很多,也很久没有看过那座阙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