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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她及笈的那日,从早晨就开始盼着见赵璟,可他迟迟不来,一直到深夜,她卸下妆容穿着亵衣躺在榻上,恨恨地心想:我再也不理他了。

但窗外一传来石头落地的声响,她还是急急披衣奔了出去。

夜空无垠,月光如洗。

赵璟从院墙翻上来,神情颇为含蓄,甚至还带了一点点羞涩:“窈窈,他们都说女子及笈之后就可以嫁人了,你能嫁给我吗?”

黑色里,鱼郦的脸颊通红,小声嗔怪:“你胡说什么!”

赵璟急了,扒着墙往上扑棱身子,扫落一块瓦片,“你嫁给我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鱼郦只觉自己脸烫得快要起火,丢下一句“你再乱说不理你了”,逃似的跑回寝阁里关上门。

有半柱香的时间,鱼郦就像魂灵出窍,脑子木木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心跳得好快,隔着胸膛,能听见扑通扑通的声音。

她轻轻把门推出一条缝隙,探出头,见赵璟还趴在院墙上,神情忧郁,但见她去而复返,眼睛骤然亮起来,“窈窈。”

鱼郦的眼珠儿滴溜溜转,“有思,你要是想娶我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外面成婚,都要有三媒六聘。”

赵璟愣了愣,忙道:“我这就给我父亲母亲去信,你放心。”

他一激动,扒墙的手松了,只听一声闷顿,鱼郦歪头再看,墙上的脑袋已经不见了。

她吓坏了,忙要喊人去开门救人,却见那厢赵璟又挣扎着爬了上来,他呲牙咧嘴,“窈窈……咱们说好了……你可不能骗我。”

鱼郦哪有心思再与他耍嘴皮,匆忙进屋翻找药酒,偷开后角门把他放进来,为他疗伤,两人腻腻歪歪,直到天将亮时,赵璟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鱼郦的及笈礼是在冬天,转过年来没多久,她便遇上了薛兆年。

那时战乱不休,襄州路遥,书信往返也是艰难,赵璟的信送出去迟迟没有回音,而萧家铁了心要把鱼郦嫁给薛兆年,萧太夫人急怒攻心,一下子病倒了。

那夜,两人在廊檐下看雨,鱼郦内心焦灼,惶惑不安,忽听她身侧的赵璟说:“我去杀了他。”

鱼郦一惊,仰头看他,他眼中一闪而过冷冽煞气,像出窍的剑锷,带着些阴郁的锋锐。

她惊觉,他已经长得很高,比她高出一个头,和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了。

那样陌生可怕的神情只在赵璟脸上停留了一瞬,很快便换上了一副平常面对她时的温柔面孔,他抚着她的脸,微笑:“我说着玩的,总会有解决之法,你等我。”

院外响起更鼓,赵璟不便久留,安慰了她几句,匆匆离去。

鱼郦等了他好多天,一直音讯全无,到薛兆年往家里送聘礼,赵璟都没有回来。

她实在怕极了,躲进祖母怀里哭,祖母带病做安排,让她扮作长清县主的侍女,由县主带她去了东宫。

见到瑾穆的时候,鱼郦浑身都在颤抖,还没说出什么话,先哭起来。

把瑾穆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快别哭了,先说事情。”

鱼郦抽抽噎噎地把事情原委道尽,只省去了赵璟那一环,一旁的长清县主气得欲摔盏,“岂有此理!这世上竟有这样的亲爹!”

瑾穆忖了片刻,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给鱼郦暖身,弓腰冲她微笑:“孤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让你哭成这样。可巧,宫里正在择选女官,你的名字虽未在册,但孤给你走走后门,临时加上也未不可。”

鱼郦捧着茶瓯啜饮,抬头看他,一双桃花眸被泪水洗刷得晶亮。

瑾穆道:“未防万一,那个家你还是别回了,若出什么事,萧太夫人年迈多病,也未必护得住你。先住在东宫,待一切打点妥当,孤就派人把你送去尚宫局。”

鱼郦在东宫里住了十几日,瑾穆派了他的乳母狄姑姑来照顾她,既照顾她的起居,也教她一些宫里的规矩。

那时的瑾穆刚当上太子,内忧外患,忙碌异常。两人虽在一个屋檐下,却再未见过面。

鱼郦挂念着赵璟,总担心他是出了什么事,终于沉不住气,去找了瑾穆。

她说完了这些事,瑾穆迟迟未言,看向她的目光里夹杂了些怜悯,但很快被他掩去,他笑着哄她:“好,孤会派人去找你的小情郎。”

四个月后,鱼郦才明白,那些不经意流露的怜悯是因为什么。

她去崇政殿奉茶,正遇上文泰帝大怒,将成摞的奏疏扔到地上,怒骂:“朕万万没想到,先起兵的竟是襄州!赵璟率军连下五郡,哼,他从前在京中做质子时,朕怎么就没看出他有这般能耐。”

鱼郦听到赵璟的名字,如遭重击,呆楞在当场,半天没回过神来。

文泰帝抬胳膊去拿豪笔,恰撞翻她手中尚未奉上御案的茶瓯,正在气头上君王终于找到了宣泄点,直接呵斥内侍将她拖出去打。

棍棒落到身上,鱼郦的脑子还是懵的,来来回回兜转的都是那几个字——“赵璟率军连下五郡。”

她被打得吐了血,皮开肉绽,直到昏过去。

醒过来时,周围暗戚戚,只有一点烛光在床尾闪烁,映在帐上长长的影子。

她有些恍惚,微微挪动身体,才觉浑身像被打碎了重新拼起来的一样,剧痛入髓。

帐外的人听见响动,拂帐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瑾穆叹道:“孤自把你送进宫,就时常做噩梦梦见你先孤一步被父皇打死,没想到果真差一步应验。”

当时文泰帝说是杖责,但没有说多少,就是要打死。内侍知道她是太子塞进来的人,偷偷往东宫递了个信。

文泰帝暴虐,但近来他汤药不断,内侍们都是人精,开始向东宫献殷勤。

拖这一层,鱼郦才有幸捡回一条命。

她躺着看瑾穆,眼睛里空荡荡,像没有底的深渊。

这一回,她倒没有哭。

瑾穆搬了把杌凳坐在床边,一边喂她喝药,一边说:“为防孤再做噩梦,待你养好伤之后就别回御前了,留在东宫吧。瞧瞧,本来是想让你奔个好前程,你可倒好,现成的梯子不会攀。”

他在她耳边絮絮叨叨许久,说了许多无关紧要的话,唯独没有再提赵璟。

重逢后,赵璟总说当年他没有舍弃她,只是阴差阳错。

可那有什么重要呢?

她用了整整五年来抚平伤口,终于那伤口不再流血,只留下一道狰狞丑陋的疤,不管怎么碰触,都不会再疼了。

既然这样,那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

鱼郦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轻尘,把那支飞凤钗捡回来,嫌弃地用巾帕裹了三层,才揣进袖中带走。

再回到宴上时,并不见赵璟,善玉姑姑悄悄对她说,尚书台有急务,太子殿下先一步退席处理去了。

太子离席,那些官员们都围上赵玮奉承。

谁都知道,越王赵玮可是皇后的心肝,虽是亲王,但食邑屡屡破例增加,比太子只差了百旦。

朝中局面不甚明朗,两相观望,两边讨好的人占了多数。

“当日是殿下率军攻入内宫,先找到明德帝的,灭周兴魏,殿下可是战功赫赫。”

鱼郦冷笑,前朝的御史中丞,可仍旧会奉承。

年少气盛的赵玮被他们围着,享受着阿谀,逐渐飘飘然,随口问了句:“那比我大哥如何?”

周围霎时安静。

赵玮瞟了他们一眼,“怎么,一提我大哥都不敢说话了?”

朝臣们左右相顾,有个年轻机灵的朝臣说了句俏皮话,众臣跟着打哈哈,才把这话糊弄过去。

赵玮觉得没趣,把围在他身边的人推开,一眼瞧见鱼郦,笑着唤她:“表姐,我府上刚从江陵一带采买了几个色艺双绝的乐姬,你有没有兴趣赏光?”

鱼郦放下筷箸,一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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