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如桥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他大声道:“吉时到,供香!”
第一炷香,一般是现场身份最尊贵的人去点。
张婴本以为不是如桥公子,便是宁郎官,所以看到内侍交给他的一株檀香后,怔愣了一下。
“婴小郎君,吉时快到了。”
内侍轻声提醒了一句,张婴赶紧将檀香接过来,然后走到祭坛前,认真地插上。
在他上香时,如桥公子打开竹简,念叨着祭祀上天、大地、先农的祭词。
大意就是感恩先农过去的保佑,期待以后的保佑,以及请新农保佑番薯
在大秦也能风调雨顺,年年丰收。
张婴站在一旁,见只要还有一个人过来上香,如桥就得一遍遍重复地念祈祷词,念得泡沫横飞,两眼发白,一副随时会断了气的模样。
他面露古怪,对方怎么会接这么个苦差。
又过了许久,等最后一名黔首上前跪拜完,巫女们也洒完酒缸中最后一捧酒。
张婴目送如桥公子,奄奄一息地躺着下去。
忽然对对方也没那么生气。主要是对方使的怀,都变成他的神助攻,张婴就是想调动愤怒的情绪,也得脑补一番,否则都调动不起来。
“婴小郎君。这是在你手中绽放的祥瑞,第一锄就由您来吧。”内侍激动地捧过来农具。
张婴看着比他人还高的农具,沉默。
他没有接农具,走到被酒水撒得有些湿润的土地,低头,恰好看见一个干枯的茎叶,用力一拔。
“砰!”
众人只见那小小的人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后,终于连人带红薯一起扒出来,然后一屁股蹲坐在地上。
但此刻却没有人关心张婴。
所有人的视线都牢牢地集中在被小人举起来的番薯上。
虽然只不过是一根枯萎发慌的藤蔓,但它长长的根茎下居然大大小小挂着七八个番薯,每一个番薯都红扑扑满是须,长得和药店里最昂贵的人参差不多。
“我的先农啊!妻!妻!快扇我一个嘴巴,让我看看是不是在做梦。”
“我的老天爷呀!这才拔一根藤,居然会有七八个,这一亩地,我瞅着这苗很多呀。”
“不是说亩产3000斤吗!不是说亩产3000斤吗!这看着起码有四千,不,五千斤吧!”
……
亢奋激素分泌得过多,反而压制人类的本能。
就好像现在,所有人都想呐喊出声,却仿佛集体中了僵持咒,只会用嘴巴细细碎碎地说,却没有人敢动弹一步,仿佛都害怕戳破梦境。
“你们在发什么呆?”
张婴拍了拍衣服,见所有人都傻愣愣的盯着番薯,他的手往左边晃一下,视线便跟着跑左边,番薯往右,视线也向着右边跑,简直像追着太阳的向日葵。
张婴眨了眨眼,疑惑地看了一眼内侍,又看向丁郎官:“不继续刨地了?”
“刨!刨地!立刻刨地!”
丁郎官仿佛才回过神,形象都不顾,直接扑向距离他最近的红薯藤。有人起带头作用,其他郎官也纷纷扑向最近的红薯藤。
农户们也不再麻木的站着,他们搓着手,跺着脚,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瞅着里面正在刨土的郎官,一副恨不得亲自上的模样。
还有距离土地近的人,纷纷蹲下来,偷偷摸一把土放在怀里,满脸兴奋,仿佛摸到了什么福气。
就在这时丁郎官发出一声凄厉的狂笑:“天呐!天!天!”
所有人都将目光看过去,下一秒,所有人都呆滞了,因为他们看见丁郎官手里拽起来的一连串泥巴红薯远远不止七八个。
“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距离最近的农户高声又坚定的一个一个地数完,十七个红薯是什么概念,若每一更红薯苗下都有这么多,亩产七千斤是肯定有的。
亩产七千斤!
这在现代都属于高产,放在古代,放在从未见识过杂交水稻威力的古人面前。
“啪嗒啪嗒”好些人腿一软,跪坐在龙地上。
就连张婴见到了都有些惊讶,一根藤上十七八个,放21世纪都是很不错的产出,不愧是系统送来的高适应优良种子。
他见现场又一次进入长期的暂停模式。
张婴揉了揉有些站麻的小腿
,忍不住喊道:“继续拔吖!”
奶声奶气的声音在田埂上回荡。
“拔!拔出来!”
“拔出来!拔出来!拔出来!”
“听到没!小福星发话了,都拔出来,快点拔出来。”
……
没有任何一位郎官在意自身形象,每个人都憋红了脸在扒番薯藤,每当一位郎官拔出来红薯,农户们都会激动地凑过去数数,不管多少都会发出欢呼雀跃的声音,彩虹屁不停地夸。
“陈小吏有福气!又一次上十个了!”
“哇,不愧是郎官,看着以后仕途就好,瞧瞧最多的十八个,郎官厉害魁首啊!”
“陈家也厉害,九个!话说,也就小福星拔出来的最……”
“呸呸呸,你懂什么,这是小福星把福气先分给我们,我们得感恩!”
……
有彩虹屁的鼓励,又有功劳的激励,郎官们越拔越亢奋,越拔越有力气,他们完全忘记这只是一场先农祭祀,只需象征性地拔一次就可以离开。
郎官们已彻底经陷入黔首们亢奋的集体情绪中,无法停下。
张婴身边人的情绪也没稳定到哪里去。
张女官抱着他默默流泪,樊家小子扯着张婴低吼“你若早点出生若是早点我阿姊阿妹……”话还没说完,就被章邯扯开丢到一旁,自己蜷缩起来躲着哭。
内侍更是情不自禁的跪下来给张婴磕了个头,擦了擦眼泪,伺候张婴时腰弯得更低了。
就连始终看他不顺眼的公子如桥也满脸复杂地走过来,沙哑着嗓音说了句“我,我欠你一次。”
张婴:……
我是不是也需要礼貌地哭一下。
这时,少府丁郎官顶着一双鱼泡眼走过来,拱手,沙哑道:“小福星,少府,我……万万没想到会是这般,这般的惊人。接下来的灶台祭只能先停下,得请小福星,与臣一起去一趟少府。”
“啊,好的。”
……
……
咸阳宫,春兰殿。
书房,胡亥拿着书刀正在竹简上哼哧哼哧地刻字。
刻几个字,胡亥眼巴巴地瞅一眼不远处正在刺绣郑夫人,再刻几个字,再眼巴巴地瞅着郑夫人。多次来回几次后,郑夫人无奈地抬头。
她见胡亥瞬间亮起来的双眸,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阿母啊……”
胡亥再次用出小时候百试百灵的撒娇招数,撒娇唤阿母,“阿母我难受……”
“不行。”
郑夫人摇头,低头刺绣了一会,重新抬头温声劝道,“胡亥,你还是乖乖听话刻书,你忘了扶苏说过的话?”
胡亥闻言浑身一颤,想起那一日扶苏语气平静又冷硬地告知他,要么抄书,要么去九原服一年兵役,他就又是怕又是怨恨。
“阿母阿母。”
胡亥眼泪啪嗒啪嗒落下,他升起微微颤抖的右手手腕,以及满是伤口的握刀笔处,“胡亥手抖得不行,手指也疼得不行。真的好难受。”
郑夫人见状有些心软,但想起扶苏说过的话,又硬下心来,道:“胡亥。你大兄是为你好。溺子如杀子这句话你要记住。”
胡亥听到溺子如杀子这句话,更觉得委屈,明明被溺爱的是张婴,凭什么被为难的是他。
胡亥不再求郑夫人,低着头狠狠地看着竹简。
今日可是张婴倒霉的大日子,他很想去现场看看那家伙被千夫所指的狼狈模样。
偏偏被拘在这里罚抄书。
如桥那蠢货行事怎如此慢,还不赶快回来与他分享喜悦。
恰在这时,扶苏迈步走进来
。
“大兄!”
“儿。”
胡亥和郑夫人几乎同时起身迎过来。
扶苏先与郑夫人见过礼,转头,目光淡淡地看着胡亥,又捡起他刻印的话,慢慢地开口道:“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1。抄了这么多遍,可抄明白。”
胡亥攒紧拳头,扬起笑容:“懂了的。”
扶苏余光瞥了他的拳头一眼,心下叹息,他也就在九原驻军了几年,回来后真的感觉物是人非。
扶苏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帛纸,温声道:“抄写100遍。”
胡亥身体一歪,当他看见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2这么多字时,胡亥身体颤了颤,忍不住爆发了。
“我手都抄肿了!为什么又要刻这么多字!大兄!明明我才是你亲弟弟,凭什么都护着他!”
胡亥愤怒地盯着扶苏,“明明他狂妄地夸下海口,什么种植高产量番薯,引人发笑……”
“胡亥。”
扶苏皱起眉。
“哈哈哈……只怕你要失望咯,十八弟。”
门外忽然传来稍带幸灾乐祸的嗓音。
胡亥闻言一愣,他猛地看向门口,果然瞧见样貌艳丽的公子寒迈步走进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他见到这个眼神越发慌,送番薯过来的番邦人不是逃跑了吗?若番薯真的高产,谁会不要这种泼天的富贵与福气?但他也知道,公子寒不喜欢他归不喜欢,也不会随便撒诈捣虚。
胡亥吞了口口水:“何意?”
公子寒瞥了他一眼,笑着插刀道:“嗯……番薯亩产量,可能有七千斤。”
胡亥僵在原地,瞳孔猛地一缩。
扶苏倒是上前一步,语速很快道:“怎么回事?”
“正如我刚刚说的,亩产七千斤。”
公子寒看向公子扶苏,眼底闪过一道利芒,“哈,这个产量,憋在咸阳的几位将军铁定坐不住了。父皇已班师回朝,即将抵达少府。”
扶苏想起那些好战的将军们,就有些头疼。
公子寒看向一脸淡然的扶苏,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的羡慕嫉妒恨。
好运,真的太好运了。
什么都没干,就因为和张婴关系好,然后七千斤的祥瑞红薯挂在身上,这就是活人无数的功劳!根本就是塑造金身!
除非犯下谋逆大罪,否则谁都打不动他的地位。
想到这,公子寒都对自己的野心有点绝望。不过很快他又振作起来,张婴是一个人,正所谓人挪活树挪死,不代表他没有机会。
“哎呀!儿呀,亩产七千斤。你这名气岂不是可以流传千古,我要不要给你在祭祀殿立个长生牌?”
郑夫人忽然喜悦地开口道。
扶苏一个踉跄,满眼无奈:阿母,能不能别提醒他可能会与番薯粉绑定,流传千古的事。
公子寒依靠在墙边,也补充了一句:“扶苏阿兄真是好运呀!连声望都有了。”
扶苏温和地看向公子寒,用温柔得几乎能滴水的嗓音道:“是么,这声望给你要不要?”
公子寒刚想回答要,但忽然想到番薯粉扶苏冠名权等后续。
他也瞬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