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宝瑜进宫, 问叶碎金:“真的不考虑别人吗?”
她说:“三兄家的小十一,五兄家的小九,都不错。”
这两个都是男孩子, 十七八。
叶碎金问:“你是因为福桃是女孩子吗?”
叶宝瑜道:“陛下的人生不可复制。我一生有陛下护着, 以后, 谁来护她?”
身为女子,她更懂这其中的艰难。
“没关系。”叶碎金道,“男人和男人之间也能斗得死去活来, 可知性别不是牢固的联盟,利益才是。”
“我不在了, 还有你。”
“我会在走之前, 为她铺好路。”
叶宝瑜抬起眼。
她亦两鬓斑白,身着紫袍,腰佩鱼袋。
她如今在政事堂,位列七位宰相之一。
她无奈叹气:“我近来身体也不大好了, 算了,争取多活几年。”
叶福桃一天天长大。与之对应的, 是叶碎金的老去。
立储的呼声越来越响,叶碎金六十五岁这年, 感到身体里生命力流失,知道再不能拖了,立了叶福桃之父为太子, 叶福桃为太子太女。
既在她和叶福桃之间, 注定了还有一个太子, 叶碎金也不能只教叶福桃一个人。太子也被她带在身边。
当她疲乏时, 便让太子和太子太女一起帮她看奏折。
好在, 太子也不是蠢的, 还是过了合格线的。
广郡公夫人一路跟着水涨船高,变成郡王妃,又变成亲王妃,如今,她是太子妃了。
她的娘家跟着鸡犬升天,以后就是国丈、国舅。
家里嫂嫂、弟妹们无不羡慕恭维她,说她真会生女儿,生出叶福桃这样的女儿来。
叶福桃很少回家,母女俩见面也没什么话说。
当母亲的常觉得这个女儿越来越不像自己,倒是越来越像那位皇帝陛下了。
怎么喜欢得起来。
叶福桃得太姑祖母叶碎金的偏爱,继承人的身份加持,也无需去讨好任何人。包括她亲生的母亲。
母亲不爱她,她也只是一哂。
面对娘家人的恭维称赞,太子妃只微微一笑,抚平裙子上的褶,漫不经心地道:“先替她兄弟坐着吧,以后再说。到底是个丫头片子。”
“以后”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能明白。
陛下虽然威重,到底年高了。
这两年,她最后的两个亲王兄弟也先后去世了。
差不多,快轮到……了吧。
到时候,谁还能管得住新皇帝新皇后。
娘家人互相递着眉眼,各有心思。
这话,当然传进了叶碎金的耳朵里。
叶福桃眉眼低垂。
叶碎金道:“别担心,我替你解决。”
她正龙体违和,原就不豫。太子妃这样的话传到她耳朵里,以她几十年杀伐独断的性子,怎么会无动于衷。
况到了她这个年纪,说真的,没太多时间了,已经什么都不怕。
敢把天掀翻。
何况只是几个孩子,叶家孩子百余,不差这几个。
太子的儿子们都被皇帝召去。
六个男孩,穿得鲜鲜亮亮,华贵可爱,最小的那个还蹦蹦跳跳,去见太姑祖母。
他们由宫人领着从东宫离开。
就短短的一段路而已。
被太子亲自去接回来。
离开的时候活蹦乱跳,回来的时候是六具冰冷的尸体。
这其中,有两个是太子妃亲生的。
太子和太子妃都太年轻了,当年皇帝杀得京城血流成河的时候,他们都还没出生。
他们只见过锦绣繁华,盛世太平,对皇帝冷酷无情的一面没有过体会。
太子妃天崩地裂,当场就疯了,口出大逆不道之言。
太子使人堵住了她的嘴。
今日之祸,全由她口中来。
叶碎金不仅赐死了叶福桃所有的兄弟,还对太子提了要求:“我要她,不再有弟弟。”
就像她一样,没有兄弟。
太子叩首答应了。
太子妃得了疯病,被送入皇家庵堂看管。
很多人不看好这个年纪小小的太女,因她小,因她是女孩。
那又怎样。
叶碎金活到现在,就要活一个恣意。
叶碎金给叶福桃开了太女府。
自来只听说王府和公主府,太女府实是头一回听说,本朝新创。
实际上太女就生活在宫里。但有了太女府的名头,便有了建制,便有了班底。大大小小的太女府官员围绕着太女。
就像东宫属官,都是可以由朝官兼任的。太女府属官亦可。
叶碎金给叶福桃编出了一张利益网,把她看中的人都织进去。
她教叶福桃怎么掌握这张网。
但随着叶福桃年纪长大,还有一件事,必须教会她。
“虽然早了些,”叶碎金道,“但我怕来不及,只能这样了。”
叶碎金给了叶福桃一个少年郎。
十七八,如青竹,如美玉,有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他和叶福桃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教她知人事。
那几个月很美好,叶福桃情窦初开,过了片刻放下烦恼,像梦一样的日子。
只这场梦是有时限的,她和他都知道,从一开始,女帝就说清楚了。
待时间到,美好的少年亲手为叶福桃捧上一碗烈药。
“殿下,有点苦,我放了糖的。”他哄她喝,“这个喝了,一了百了,保殿下长命百岁。”
这是一碗绝子药。
比当年叶碎金喝的那个强太多了,是由太医院的太医令亲手调配的。
女子生育的风险太高,都是皇帝了,要为这个死了,太不划算。
实没必要。
叶碎金没生,也能有叶福桃。
女帝,不生为上。
虽然也有别的方法避孕,但男人们诡计多端,还是釜底抽薪的好。
待叶福桃喝完,少年便塞了一颗蜜饯到她嘴巴里,还用手帕帮她擦去嘴角的药汁。
叶福桃含着甜甜的蜜饯,看着他。
他说:“该我了。”
御前侍从端来一杯酒。
少年举到唇边。
叶福桃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她最终没有阻止他。
少年饮下了那杯酒。
他跪在叶福桃的脚踏上,握着她的手问她:“殿下能记住我吗?”
叶福桃道:“我不知道,我未来会遇到许多许多人。他们说,旧人易忘。”
少年失落,却又道:“但第一个,总是不一样的,还是能记住的吧?”
叶福桃道:“那我多看看你。”
她凝视他英俊的面孔。
少年对她微笑。
少年是叶碎金千挑万选出来的世间美好。叶福桃觉得,她能记住。
她便点头:“我会记住你的。”
少年握着她的手,谆谆叮咛:“一定要记住啊。”
他开始流鼻血。
他说:“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没有意义了。”
他伏在叶福桃的腿上,七窍流血。痛苦得紧紧抓住她的衣裙。
叶福桃俯下身去抱住他。
很温柔,就像他教她知人事的时候一样。
少年最后唤了一声“殿下”,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少年被家族献给了未来女帝,他肩负重任,予以未来女帝美好的初恋和初次的经历。
替女帝挡住未来来自男子们的蛊惑。
叶福桃抱着美好的少年,闭上眼,眼泪划过脸颊,落在了少年的鬓边。
过了些日子,叶碎金问叶福桃:“可难过了?”
叶福桃道:“我以为不会难过。”
因从一开始,就清楚一切的安排,清楚时间的期限,清楚她与他的责任和收场。
谁会去爱上必死的人,一直以为自己是抽离的状态。
“可还是……”她说,“有那么一刻,心口抽疼,喘不上气。”
眼泪,不受控制地为少年而落。
叶福桃以为自己很强,初初时,对这个安排还不以为然。
她叹息:“原来情爱之事,根本不由人自控。”
叶碎金问:“他可有进到你的心里?”
叶福桃回想起少年明亮如星辰的眸子,笑起来的青春模样,她的唇边漾出淡淡的笑。
要是那时候告诉他就好了,他会走得更安心吧。
他这一生,献给了未来的女帝,终究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