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人,可保平安,不足以攻城。所以对方这趟显然不带敌意。
裴泽一边接过拜帖,一边转向赵景文问:“是你给故主送了消息吗?你怎不告诉我,那边已经坐拥二州。”
这样的实力,如果她与赵景文宾主能好聚好散,裴泽也愿意结交朋友。
赵景文汗涔涔,回答不出。
裴泽刚笑着赞完“竟是女子”,展开拜帖凝目看去:
【邓、唐二州刺史,使持节,节制二州……】
这些都是官职名,一一罗列,让人知道此人是什么身份。这都正常。
但后面,还有半句——
【赘婿赵景文之妻主,叶碎金拜上】
裴泽的笑便凝住了。
裴泽合上拜帖,问:“人在何处?”
守城将道:“已在府中。”
裴泽道:“请到我书房。”
守将应道:“是!”
和亲兵一起退出去了。
裴泽站起来:“景文,你同我来。”
赵景文刚才便看到了裴泽的神情变幻,但事到临头,只能沉稳地站起来,跟上去。
余人虽好奇,但裴泽没说,他们也不好问,只能互相使眼色。
眼瞅着项达和叶满仓都跟了出去,便有人怂恿裴定西:“你去听听怎么回事?”
裴定西正有些担心。
因父亲身周气场的变化,他做儿子的感受得还是很清楚。
先开始还好好的,父亲看完拜帖,气氛就全变了。
他说:“我去看看。”
便跑出去了。
这些人都走了,义子们打趣:“咱们妹夫还真是个人物啊。”
赵景文跟着裴泽去了旁边厢房里。
裴泽站定,转身:“赵景文。”
“你的妻主,邓州节度使叶碎金上门了。”他双目如炬,盯着他,“你打算跟她回去吗?”
“你,娶妻的眼光,还真是高人一等。”
裴泽很生气。
赵景文隐瞒婚史也就罢了。富易妻贵易友,人间常事。
但他却让他们都以为,他的妻子不过是邓州叶家的一个普通女子。
谁知道她是叶家家主,手掌二州的节度使!
乡间女子和二州节度使,岂能一样!
什么样的男人娶了个节度使,还敢另娶。
裴泽简直要气笑。
从正厅到厢房这几步路,虽不长,但到底给了赵景文足够的反应时间。
他噗通跪下:“岳父明鉴,小婿……实有苦衷!”
裴泽也不急。
他的人生经历过大变故,历练了心性,如今除了一对儿女,别的事他都能很有耐心。
他道:“你说。”
等着这亲亲女婿给他一个解释。
“叶氏,”赵景文道,“不能生育。”
只这一句,裴泽的火气就消了大半:“当真?”
赵景文道:“不敢欺瞒岳父,的确是真的。叶氏当年以女儿身与族人争产,为获支持,一碗烈药自绝了生育。我、我不怪她,她一个女子,不容易的。”
“可是,可是我……”赵景文垂泪,“我父母亲人都亡于战乱,就剩我一个人了。岳父,我,不能不孝啊。”
裴泽沉默许久。
因赵景文所陈述的,男人都能理解,这其中,裴泽尤其能共情。
因他也是家里最后一个了。所以虽流亡在外,虽不知道妻子女儿生死,他还是生了裴定西。
否则,香火断绝,是为大不孝。
裴泽问:“则如今你要怎么办。她找上门来了,你只能选一个。莲儿或者是叶氏,你选吧。”
赵景文却不选,他泪涟涟地反问:“我今日若对叶氏绝情绝义,他日便也能对莲娘冷酷无情。”
“岳父,您最该知道。”
“定西的娘亲在侧,岳父您难道就能将我岳母大人抛在脑后吗?”
“那日我与岳母上香,牌位上烟熏痕迹如此之重,可知道岳父时时祭奠。岳父,此中情义,旁人不懂,您不该不懂。”
裴泽呆了良久,才发出长长的叹息。
这个女婿,真真像他。
这些婉转纠结,女儿便是不懂的,她总是恨他抛弃了她们母女,将她母亲遗忘在脑后。
并没有的,他一日也没有忘记,他的发妻。
是他对不住她。
裴泽眼睛湿润。
他深吸一口气,怒意已经散去,正要说话,明间里发出声响,匆匆脚步声跑掉。
赵景文猛回头。
“不用管。”裴泽道,“定是西儿。”
外面的果然是裴定西。
他是裴泽唯一的儿子,继承人。他正大光明、理直气壮地去听壁角,哪个敢拦他。
叫他听见了所有这些。
小孩子顿时火冒三丈,又不敢闯进去。
一生气,飞快地往后面跑,找到裴莲,把听到的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
裴莲吃惊不小。
“那个女子,掌了两州?得晋国皇帝敕封为刺史,节制二州吗?”她追问。
裴定西道:“听着是。”
他生气:“他不仅有妻子,他还是个入赘的。”
裴莲叹气:“他身世离落,身不由己,有什么办法。你没吃过苦,自然不懂。”
“不过,没想到那边的竟是这么厉害的一个女子。”裴莲道,“我原就说,赵郎如圭如璧的一个人物,怎堪匹配无知乡女。”
裴定西瞪圆了眼:“姐,你、你知道他已有妻子?”
裴莲淡淡一笑:“他不瞒我的。”
这便超出了裴定西理解的范畴,为什么知道他有妻子,姐姐还不生气。
男子便是这样,年纪越小,受尘世玷染便越少。所以,少年可爱,孩童可爱。
成年的男人便各有各的可憎。
裴莲道:“只没想到她是这样厉害的人,也好,这样才不算辱没我。”
她站起来。
“她大老远跑来房州,定是来见我。”
“我去会会她。”
“好,我不逼着你选。只你记住,我的女儿定不会与旁人共侍一夫。”裴泽站起来,“你且先等着,我先去会会她。你在这里想好了,等我唤你。”
裴泽出去了。
赵景文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不肯当着裴泽的面做选择,其实是因为他已经想好了怎么选了——他选叶碎金。
因为比起来,叶碎金更不好哄。他得先紧着叶碎金。
至于裴莲,裴莲太好哄了。
他有把握哄住裴莲,叫她同意二女一夫。
裴泽脚步沉稳,踏入了书房:“贵客久侯,某之过,恕罪则个。”
房中有一女子,正负手而立。身边跟着俊俏年轻的护卫。
闻声,那女子转过身来。
只一眼,裴泽便暗叹:我儿不如。
邓州叶碎金虽年轻,但既无少女的天真无知,亦无后宅妇人的狭隘软懦。她一双眸子如寒潭一般,深邃不见底。
眉间又悍气逼人。
这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
毕竟是两州节度使。
裴泽不知道,叶碎金转身见到裴泽,心下也诧异。
印象中,裴莲的父亲裴泽,明明是一个老男人。
可眼前的裴泽,眉间确有风霜,但这……该说是正在壮年嘛。
叶碎金重生回来,看三郎四郎段锦,都是孩子。
甚至看赵景文,也年轻青涩,城府尚不够深。
不料当年印象深刻的讨厌的老头子,却实实在在是个成熟贵重,气度过人,风华正茂的……同龄人。
当年不觉得,现在看来,当年的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叶碎金行礼:“裴公。”
裴泽还礼:“叶大人。”
并未请客人落座,因今天的事,不是能坐着谈的。
所以进来时,叶碎金也是负手而立。
叶碎金问:“裴公可知我今日来意?”
裴泽问:“可是要带走赵景文?”
叶碎金笑了:“裴公想岔了,我是闻听裴公喜得佳婿,特来送上贺礼。”
段锦将手中匣子打开,奉上。
匣中静躺着一张纸。
裴泽拿起看了一眼。
《义绝书》。
字迹工整,格式正确,还盖着比阳县户曹和县令的印章。
完完全全,是一份具有正式法律效力的义绝书。
虽然,如今许多地方战乱,礼崩乐坏,官府不存。婚书作废,契约无效。
但这张纸,代表着叶碎金的态度。
叶碎金与赵景文,义绝。
裴泽抬起眼:“叶大人这是……”
义绝不是和离。或者说,义绝是强制性的和离。即在几种特定的情况下,无论当事人同意不同意,都得离。
在魏律规定的义绝适用的几种情况里,叶碎金认为,她和赵景文适用第六条:
【夫将妻妾嫁予监临官或出卖妻妾。】
但赵景文是赘婿,她是妻主。所以他们二人的情况是与普通夫妻男女可以颠倒翻转。
是的,叶碎金决定,卖掉赘婿赵景文。
“一个赘婿而已,令嫒喜欢,送给她。”叶碎金真诚地道。
“不过一个男人罢了,不值当叶、裴二家伤了和气。”
“裴公,我此次来,是专程来见你的。”
“景文与令嫒喜结连理,裴公与我也算是姻亲之家了。”
叶碎金火热地盯着裴泽。
“裴公,儿女私事都是小事,且放下。”
“何如与我,共谋襄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