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目光都投过去。
大堂中的婢女不知道什么时候都退下了, 已经不见了衣光鬓影,堂中侍立的,都是带刀的叶家部曲。
内乡县令和穰县县令都低头假装喝酒。
叶四叔斜着眼睛:“我自然是知道。那马大人可知我在说什么?”
马锦回不管是打算和谁合作, 都并不表示他就愿意让他们任何一方压在他头上。
正相反, 他始终认为他才该是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个, 而不是这些匪兵或者白衣百姓。
终究,他才是官。
“新朝既立,皇权天下!”马锦回站起来, 满面肃穆,“率土之滨, 莫非王土!”
短短片刻, 他已经想通。叶家堡狼子野心,他们要是想骑在他头上,还是把女儿嫁给杜金忠之子吧。杜金忠虽是个目光短浅的蠢货,但蠢货好控制。
他义正辞严地道:“邓州不过一时空虚而已, 待今上腾出手来,自然会委派新的刺史和各级佐官。道、府建制指日便可恢复。便是重建宣化军, 也不是难事。本官劝你们叶家堡莫要糊涂。便今日吃进去,待来日朝廷腾出手来, 一样得吐出来!”
他姿态高高的,声音冷冷的。
然而很显然叶家堡四老爷和其他人都并不买他的帐。他们的神情里甚至还带着一丝嘲笑。
马锦回摆出官威一番恫吓,竟无甚效果, 不由恼羞成怒。
他袖子一甩站起来, 把手往身后一负, 倨傲地道:“也不瞒诸位, 本官近日已经联络了宣化旧人, 打算上表朝廷, 重建宣化军。”
提到“朝廷”,他还向京城方向揖了揖手,以示尊敬。
“叶家堡本是良民,于昔日平乱又有功。”他道,“我劝尔等,收起不该有的心思。奏表中我替尔等请功,未尝不能得个一官半职。尔等若是痴心不改,待朝廷……”
话未说完,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脆脆地响起:“联络可是他?”
一颗球从外面飞了进来,骨碌碌在地板上滚动。
马锦回因是站着,第一个看清楚这“球”。他“啊呀”一声向后踉跄,摔坐在椅子中,险些仰过去。
幸而身后的叶家部曲身手利落,一抬脚蹬住了,屈膝发力,把翘起的椅子又推了回去。
马锦回才没当众出大丑。
内乡、穰县二县令亦都倒抽凉气,抓紧了椅子扶手。
因那颗“球”不是别的,原来竟是一颗首级。
这首级满面虬髯,双眼圆睁,是个死不瞑目的男人。不是旁人,马锦回第一眼就认出来了,正是与他曾经见过面密谋过的他那方城的亲家杜金忠!
叶四叔的表情松快起来,站起来道:“怎地耽搁这么晚才回来?”
随着他的话音,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脚步铿锵,迈进大堂,目光扫视过去,一张脸孔粉面含威。
目光所到之处,众人纷纷起身。
“堡主。”
“主人。”
内乡、穰县二令亦起身揖手:“叶堡主。”
叶碎金对二人微微颔首,对叶四叔无奈道:“琐事太多。”
她一战便定了方城,完全在计划之内。而后清理余孽,需要个一两天,也在计划之内。
计划之外的是那些终于发现新来的这股人马不滥杀百姓、不强夺财物、不奸淫妇女,却对杜金忠余孽刀下毫不留情的百姓们,蜂拥出来拦路喊冤。
哭声响震了方城,俱是血和泪。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生食了杜金忠。
幸而叶碎金早有安排,方城一定,就派人快马回来接杨先生过去。
故而她虽未归,叶家堡也已经知道方城的情形,马锦回的种种表演在他们眼中就格外地外强中干、虚张声势。
叶碎金与叶四叔打完招呼,转头看向马锦回:“马大人,这是方城贼匪杜金忠,你可识得此贼?”
马锦回全没了刚才的威严,他几乎瘫坐在椅子中,抓住扶手紧紧抠住。
到这会儿,不仅是他,内乡县令和穰县县令也全明白了,怪不得叶碎金今日竟不在叶家堡——她去方城釜底抽薪去了!
马锦回脸颊抽动几下,忽然站了起来。
内乡和穰县县令心头一颤,以为马锦回要血性爆发跳起来大骂。两人一瞬脑子里都迟疑挣扎要不要上去拦住他。
好歹同僚一场,一起在邓州坚持了好几年,不拦吧,良心过不去。拦吧,很怕叶家堡刀下不留情,连累了自己性命。
真个好生纠结!
哪知道马锦回站起来,高声赞道:“叶堡主高义——!”
他指着他亲家的大好头颅,怒斥:“下官这些时日走访宣化旧部,听到的全是此人作乱方城的恶行。叶堡主为民除害,实乃是替天行道!邓州、方城……不,邓州、唐州正需要叶堡主这样德高威重之人为百姓做主!”
“下官斗胆,请叶堡主掌领邓、唐二州,救百姓于水火!”
他说着,一个大揖揖了下去,袖子垂地,头都快低过膝盖了。
内乡、穰县二令神情麻木。
都“下官”了。
无耻。
想说的都被他抢了。
无耻之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