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赫连筝及至午时才幽幽转醒。
她头痛欲裂, 下意识伸手摸向枕畔,却空空如也。
瞌睡立即醒了大半,赫连筝坐起来, 再一摸,榻都是凉的。
她的石头呢, 她那么大一块石头呢?
赫连筝环顾,房间倒也不算乱, 昨夜与荣锦打斗后回到房中又发生了什么?隐隐约约记得那石妖乖顺躺在怀里, 吻她的唇……后来呢, 却是全无印象了。
心口疼痛无法被忽略,像被人、被人……赫连筝扯开衣襟,低头,咦!肿起来了!
昨夜发生了何事, 她不会是被那石妖给……
好在事先有准备, 房梁下悬了块巴掌大小的水镜, 赫连筝抬手, 水镜飞来,她施术查看。
起先一切都正常, 气氛还有点小暧昧小温情。
之后——
赫连筝不忍直视,羞愤欲死。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发疯将那石妖赶出门去了!
苍天呐!
赫连筝慌忙穿衣下榻, 头发胡乱盘个髻奔出门去。
玄霄晨间来看过一次, 见门扉紧闭,屋内毫无动静,便又离去。快午时, 估摸这俩人就是干仗到半夜也该起了, 直接去膳堂打了饭过来。
赫连筝揪住他衣领, “小熠呢?人呢,去哪里了?”
“小熠?”玄霄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小熠是那颗煤球的名字,他摇头:“没看见呐。”
“完了!”赫连筝一拍脑门,“找,赶紧找,四处去找。”
后山灵泉、闭关的石洞,还有她平日玩耍的小溪,以及竹林里赫连筝给她做的一个小吊床,全部找过,通通没有。
赫连筝欲放出神识探查,然而体内余毒未清,她满心焦急,多次尝试,神识仅能笼罩整个小院范围。
玄霄是武修,不擅长法术,也帮不上忙,只能摊着一双手干着急。
料定那石妖轻易不能走出宗门,赫连筝又交待了几个地方,命玄霄悄悄去找,不要声张,自己则继续在小竹居附近搜寻。
玄霄奇怪,“昨晚不是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离家出走?”
赫连筝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当然也不可能跟他解释,只叮嘱说:“山门前那两盆迎客松,还有内门照心石母石附近,都去找找。”
玄霄发愁,“要是个大活人还显眼些,万一那煤球变作原形躲藏起来,随便找个地方,刨个土坑把自己一埋,就难找了。”
对啊,这倒是提醒她了,万一小石头并未走远,只是变作原形躲起来了呢?
二人兵分两路,分头寻找。
赫连筝又恍然想起,乾坤袋上不是镌刻得有追踪术法么!那石妖丢了什么都不会丢掉自己珍藏的小石头的。
也多亏她留了个心眼,略略施术一探,便锁定大致方位。
赫连筝是在那石妖最常玩水打滚的小溪边找到她的,岸边桃树下,草丛里,一块脸盆大的黑石头。
石头上盖了片大大的泡桐树叶子,叶子上两朵已经被晒蔫巴的小花。
赫连筝轻咳一声,在石头边蹲下,掀开叶子,轻声呼唤:“小熠呀。”
“小熠——”
“你怎么在这里呀,我们回家去吧。”
“该吃午饭啦。”
黑石头死物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赫连筝为昨晚的事向她道歉,“我那是中毒,产生幻觉,神志不清才会对你胡言乱语,发脾气。我平日对你都是极好的呀,我带你吃东西,送你玉佩和乾坤袋,还给你做了小吊床,这些不都是你喜欢的么?”
“哦对了,我前阵子,还在城里给你订制了几身衣裳,琢磨着过些日子空下来,带你下山去玩呢。”
“城里可好玩啦,咱们去试衣裳,吃好吃的,再找个茶馆听说书,你不是最喜欢听讲故事么?”
黑石头还是没反应。
赫连筝撸起袖子扎开马步,展臂欲将她抱起。
可这石妖小器得很,怎肯轻易原谅,石头底下生根一般,赫连筝化神中期的修为,竟无法将她撼动分毫。
额角渗出细汗,赫连筝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累得气喘吁吁,体内余毒发作,眼前隐隐约约又显出模糊的蘑菇人轮廓,她不敢再运功发力,忙在一旁打坐调息。
再给她演一出蘑菇人大战,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仲夏时节,万物皆盛,小石头寻到的这处地方还真不错,临水靠山,风过山林触抚新绿,水过千重润养一片生灵,群山绵绵,天地无边。
赫连筝微微侧目,看向树下的黑石头,心中涌起一丝恬静的美好。
好像她们已经似这般彼此陪伴着,度过了数不清的春夏秋冬,看遍花开花落,亦尝遍了人世间的酸甜苦辣。
——小石头啊小石头,你究竟从何而来呢。
暂时压制住了毒性,赫连筝又开始发愁,怎么哄好她的小石头呢。
这时,寅初门岚溪照满屋子甩大饼的身影忽然跃至眼前,赫连筝有了个主意。
她幽幽睁开双眼,右手扶额,蹙眉轻轻摇了摇头,左手捂住心口,发出一声压抑而痛苦的哼吟,缓慢起身,蹒跚来到那块黑石头面前,伸出手抚摸她石身,“小熠啊——”
走到这里,好像已经用光她全部力气,没有说出下一句,少宗主身子前后摇晃两下,竟是直直栽倒在地,晕死过去了。
溪水潺潺,风吹树摇,日光落在眼皮,一片滚烫鲜红。
耐心等了半刻钟,赫连筝终于听见阵细微响动,她神识悄然外放,见那颗黑石头朝着自己滚过来了。
——看来她还是关心我的嘛。
按捺住内心的喜悦,赫连筝只待她滚到身前,再一把将她抱住,却见那黑石头围着她滚了一圈,翻身变作人形后,竟是把手直接伸到她腰间,要偷她玉筝!
赫连筝睁开眼,一把攥住她手腕,石妖大骇,想跑已经来不及,被人翻身压制在草地上。
“你真是没良心,我死在你面前,你也只惦记着偷我东西,根本就不关心我!”赫连筝又失望又难过。
“你明明,是装死。”
石妖一头顶过去,赫连筝胸口巨痛,还是死抓着她不放,“跟我回去。”
“不回去。”
她岂是好随意给人拿捏的,说赶出来就赶出去,让回去就回去。
赫连筝理亏在先,这时不好说她什么,想解释,又觉得不过是白费口舌,索性把玉筝塞过去,“给你玩,现在跟我回去。”
得了玉筝,石妖果然不再挣扎,她安静下来,手捧着这件惦念许久的宝物,不可置信抬眸看来,“给我啦?”
赫连筝:“你喜欢,给你玩两天罢了。”这玩意可不兴随便送人。
只是给她玩?还只准玩两天?
那你说个屁!
石妖心中不屑,坏笑一下,抓了玉筝矮身一滚又变作原形,滚回了树下。
她变成石头,便谁也奈何不了她,待寻到合适的时机,滚出山门去,再也不回来了。
劳什子的灵宠,谁爱当谁当。
实在不行,就一直睡在这里,睡到天荒地老,等涤天宗的人全部死绝,宝贝玉筝就是她的了,谁也不能抢走。
赫连筝捂住心口爬起来,这煤球撞得是真疼啊,也是真舍得下狠手啊,她可算知道她亲爹那两只青黑的眼眶是怎么来的了。
这石妖,跟她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不用白费劲。赫连筝传音给玄霄,告诉他石头找到了。
彼时玄霄正在内门膳堂后厨寻找,米缸、菜窖等全翻了底朝天,听说石头在后山的小溪边,他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我就知道她走不远。”
赫连筝传音道:“快些回来,同我一道把她抬回去。”
玄霄骇然:“抬回去?”难道是死了?
赫连筝懒得解释,“叫你来,你就来。”
玄霄:“好吧。”
来到后山溪畔,玄霄总算明白什么叫抬回去。这煤球人身看着娇滴滴的,原形丑就算了,怎么能这么沉。
他脱下外衫,露出精壮的上身,运功发力,周身皮肤显出金属般耀眼的光泽,双拳相击,碰撞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声,深吸一口气,“哈”一声,弯腰搬起那块黑石头。
赫连筝以水法相助,运水在周围托举着,二人合力,才堪堪将那黑石托离地面寸余。
石妖慌神,这两人竟然真的把她搬起来了!她铆足劲,屁股一沉,赫连筝术法破裂,玄霄手一松,石头落回原处。
“还真厉害啊。”玄霄手臂擦擦额头的汗,不由感叹。
小石妖得意洋洋,她的真身就是最厉害的!
想想办法也不是不能将她搬动,只是耗时耗力,不值。赫连筝思忖片刻,招手,玄霄上前,她附耳几句,玄霄顿时豁然开朗,“明白了!”
灵体在石头里打个滚,小石妖高高竖起耳朵尖,明白什么了?
小溪边,二人结伴离开,两刻钟后,玄霄独自回转。
他从膳堂借来几百只小碗,还拎了一桶红烧肉,每一只小碗里放一块肉,就这么摆在草地上,一步一只碗,打算从后山一直摆到小竹居。
石妖闻见肉香,馋得口水横流,明知眼前是陷阱,还是忍不住。
玄霄摆出十多只碗的距离,她变作人形扑上去,抓起肉就往嘴里塞。玄霄笑开,还得是少主啊,小石妖再不羁,还不是被少主拿捏得死死的。
玄霄一路摆碗,那石妖一路吃,很快就追赶上来,到最后连碗都不用放了,玄霄走出几步,桶里夹一箸肉扔出去,石妖蛙跳起张嘴接来,美美地嚼。
就这么一路进了院,回了屋。
赫连筝气定神闲坐在桌边喝茶等,还剩半桶肉,玄霄交给赫连筝,那石妖“嘿嘿”笑着凑过去,趴在她膝头,“阿筝——”
她满脸都是褐黄的炒糖色,赫连筝搓了个水团给她洗手洗脸,笑眯眯问:“还犟不犟?”
小石妖惦记着桶里剩下的肉,怨气早散了个干净,蹭到她怀里,撒娇说:“不犟了,我最乖了。”
赫连筝摸摸她的脑袋,“这才对嘛。”
到底是妖怪心性,喜怒无常,脾气大,也好哄,给她吃饱喝足,肚皮撑得挪不动地,人就老实了。
一桶红烧肉下肚,赫连筝又喂了她二十来只拳头大的糯米糍,这玩意可难消化了,石妖全部吃光,不吵也不闹,上床乖乖盖被睡觉。
赫连筝问她:“我对你好不好?”
饭困上来了,石妖正迷糊着,问什么都答应好,千好万好,阿筝最好。
赫连筝又问:“那你还乖不乖?”
“我乖啦。”不乖没饭吃。
赫连筝俯身靠近,脸颊凑到她唇边,“那亲我一口。”
石妖老实噘起嘴巴亲了,响亮“啵”一声,赫连筝好不得意,“睡吧,本少主准你睡了。”
等她睡着,赫连筝才把她乾坤袋打开,玉筝取出重新挂在腰间。
乾坤袋里藏的话本原是想没收的,担心石妖发现,事情败露,还是没动。
赫连筝恬不知耻地想:多学点东西,也不是坏事。
果然,那石妖醒来,见玉筝已经回到赫连筝身上,质问赫连筝是不是打开过她的乾坤袋,那玩意不是只有她自己才能打开么?
赫连筝早有准备:“你忘了,肯定是睡觉睡忘了,玉筝啊,是你拿二十多个糯米糍跟我换的,你说这玩意不能吃也不能穿,一点也不实用,干脆就还给我了。”
石妖狐疑拧眉,她有说过这样的话么?难道当时真的饿坏了?
赫连筝给她嘴里塞了块桃子干,“你乖乖听话,下次再借给你玩,还能继续换东西吃,何乐而不为呢?你拿着它,总归得发挥些作用,不然它与普通山石又有何异?”
石妖迟疑着点头,好像是有点道理。
相当的有道理。
都说由奢入简难,小石妖在赫连筝身边睡惯了软榻,昨日野地里过夜,躺得腰酸背痛,十分不适,吃饱喝足躺到晚间醒来,什么脾气都没了。
只觉得这种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美妙似神仙,赫连筝又这样哄着她,顺着她,就安安心心住在这里,当灵宠(祖宗)吧。
如此过了两天,宗主召集各门长老,灵住峰鸿蒙殿议事。
赫连尧出去好些日子,回来了是该好好开个会,讲一讲此次法会的所见所闻,再听听诸位长老汇报内外门大小事宜。
只是因为眼眶被人打肿,耽搁了几日。
这次议事较往常有所不同,戊定门的小小石,还有小竹居的赫连熠都得去,事关照心石,宗主要亲自过问。
山下做好的衣裙店家先送了两套过来,小石妖终于有新衣裳穿,水镜前拎着裙摆臭美。
黛眉开娇,绿鬓淳浓,水色薄纱长裙勾勒出她姣好身段,赫连筝还在她腰间配了一条冰珠链,环过她腰肢,两条长长垂至裙摆。
冰珠链由术法所凝,不会融化,给她降温用的,觉得热了就伸手摸一摸,也好玩。
小石妖很喜欢,连连转圈,觉得裙子布料啦,款式啦,哪哪都好,就是颜色素了点。
赫连筝知道她喜欢艳色,不过她做事总是有自己的道理,石妖容貌妍丽,在擅长驻颜修容的仙门都十分扎眼,再穿颜色鲜艳的衣裳,未免太过招摇。
赫连筝终究是有些小小的私心,素一点好,低调,也能讨得长辈喜欢。
她安抚道:“长老议事,是得庄重些,过些日子带你下山去玩,再换别的。”
幸而相比外在,石妖更注重自己的内在——真身。
她煞有其事:“衣裳、脸蛋,只是皮囊。”
嚯,还知道皮囊呢。
赫连筝只是笑,“你这副皮囊里装的什么,烤鸭炒鸡,还是糯米糍和红烧肉?”
石妖哼哼。
灵住峰,鸿蒙殿。
宗主与内外门长老议事已接近尾声,赫连筝携石妖姗姗来迟,在偏殿等候。
自开宗立派,照心石便屹立在山门前,说大点,是宗门立派之本,说小,也相当于涤天宗的一扇大门。
此前赫连筝对外宣称,小小石乃是照心石修炼成精,暂时压下四起的流言,还任由弟子们编排自己的私事,改变舆论方向。
但小小石究竟是守护灵还是妖灵,还有待进一步论证。
再者,照心石与混沌灵气的流失,肯定是要追究责任的。
是以,在赫连筝看来,今日议事的主题,归根结底,是谁来赔钱。
赫连筝身为涤天宗少宗主,只是表面看起来风光,宗门内她并没有多少私产,许多经她手管理的产业,大头都得上交宗门。
现在家里多了只嗜吃如命的小石妖,更要开源节流,每一笔花费都需得谨慎、谨慎,再谨慎。
她今日是有备而来。
照心石事关重大,为避免不必要的猜测和恐慌,议事结束后,赫连尧只留下戊定门的岚长老和小岚长老、寅初门荣锦,赫连筝以及大小两块石头。
众人两侧落座,左边分别是岚长老、石妖与赫连筝,右边则是荣锦、岚溪照和小小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