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是喜欢吃,阿兄这次回去的时候,我们再多做些。”顾念飞快地道。
自从张闯带来方便面和肉酱在安番军那边大受欢迎的消息,顾夫人便时常会派顾忠去西市打听,如果知道那个胡商会绕路去草原那边收货,便会花钱托他们给顾言再带去一些。
“那个望远镜就更厉害了。”
“那是墨家的手艺厉害,我就是托人找了几块透明的宝石而已。”要说顾言是在感谢他吧,这个语气着实有些冷淡,说责怪也谈不上,而且拿到行军打仗的好东西,怎么也不可能还反过来责备送礼的人吧?顾念摸了摸鼻子,愈发摸不透顾言的意思。
“还有那个纸甲,我听侯爷说,也是你给镇西军出的主意?”
“那个就是上次在清凉山的时候情况紧急,身边也没有其他的材料,就试着用纸做了个胸甲给他,没想到效果拔群。”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顾家那座废弃的宅院前面,因为完全没有修复,这里依旧维持着大火过后一片残垣断梁瓦砾黑灰遍地的模样。
顾言抬脚迈进院子,顾念不禁有些疑惑,“阿兄,这宅子都荒废久了,不安全,还是别进去了。”
顾言的步伐毫不迟疑,“我有样东西当初留在房里,过来找找。”
顾念:???
不会吧?现在回来找东西?这都过去半年了,就算没被烧坏也被人捡走了吧,怎么可能还会在。
但顾言都已经大步走过外堂了,顾念也只得跟进去。
他在原主的记忆里翻了一圈,也没有关于顾言把什么贵重东西放在房间里的信息。因为顾念单方面的惧怕,这两兄弟吧,其实感觉似乎真的不熟。
顾言穿过中堂,走进内院,在一处屋宇的废墟停下脚步,翻找起来。
“阿兄,你找错地方了吧,那里是我的房间。”
“是吗?”顾言目光炯炯。
“是啊,这边才是你的。”顾念指了指另外一边。
顾言长出口气,“看我这记性,太久没回来,连屋子都记错了。”
顾念心里却隐隐发现了不对劲儿,顾言这是在试探他?
果然,之后的时间里,顾言一边让顾念帮忙‘翻找‘,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许多事情。顾念已经提前绷紧了神经,再加上有原主的记忆,自然不担心答错。
只是他没有想到,顾言真的在床榻位置的一堆灰烬里翻出了个烧焦的破木盒,从里面翻出块小小的玉佩。
吊绳已经烧焦了,坠子也散了,只有玉还算完整。顾念好奇地打量了几眼,看尺寸就是小时候佩戴的东西,而且材质和做工也非常一般,老实说,完全不值得他们翻这么久的垃圾。
“走吧。”顾言如释重负地把那块小玉佩塞进锦袋,终于起身。
“你刚才跟那位胡商说的罐头又是怎么回事?”回去的路上,顾言又跟顾念打听起刚才的事情。
原来顾言当时在中堂的时候就在了?顾念回想了一圈,大概明白了今天这场试探的来源,后背不禁一凉。
顾夫人大概戴着望子成龙的滤镜,而且一直待在身边,看着他进入大理寺之后一点一点‘转变’,越来越‘聪明’,偶尔犯傻,而且还结交了年深和小世子这样的朋友,便没什么觉得突兀的。
但顾言离得远,站在他的角度,他的弟弟仿佛突然就变得很‘厉害’,方便面云霞饮什么的也就算了,望远镜这种东西,完全不像他原本那个只迷恋赌博挥霍钱财的倒霉蛋弟弟能鼓捣出来的,心里会生疑也就不奇怪了。幸亏他刚才把望远镜推在了墨青身上。
“哎,我以前不是喜欢跟人赌叶子戏什么的么,很多玩伴都是胡商。我多聪明啊,一来二去就学会了很多种胡语,也常听他们吹嘘一些乱七八糟的奇事,听得人一愣一愣的。我当时以为他们就是打牌空隙在吹牛,后来才发现,这些胡人真的是有些秘宝和奇方。那个罐头就是这么听来的,不过也不知道能不能成。”顾念不知道经过刚才在旧宅里的多次‘测试’顾言到底打消疑虑没有,只能努力在言语之中继续不着痕迹的为自己行为找补。
“你的确从小就很聪明。”
“那是,阿兄你不在长安不知道,我现在可厉害了,跟着年少卿破了好几个奇案呢,上次还去过洛阳的秋浓渡。”
为了努力展现自己得意忘形不靠谱的幼稚一面,回去的路上,顾念又故作夸张地给顾言讲了几件案子,眼见看到了药肆的招牌才收住话头。
“不知不觉,你就长大了。” 顾言拍了拍他的肩膀,面色看起来似乎没有变化,语气却温柔了几分。
一路提心吊胆的顾念默默松了半口气,看样子算是没问题了吧?
顾言的行程依旧很紧,只在长安停留了一天,第二天下午就骑快马离开了长安。
顾家人照旧又是全家送到开元门外,等到顾言骑马的身影混在尘土里再也看不见,顾念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走回药肆的路上,顾念只觉得身心俱疲,这一天为了应付顾言,他简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天色阴沉欲雨,他原本跟家人打了招呼要去墨家,半路经过醴泉坊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桃花新府的温泉,便决定改道去泡温泉。
顾念包了一座院子,又让琉璃上了两坛好酒,泡完温泉便独自喝了起来。
“把顾司直送到地方了么?” 掌灯时分,年深回到府内,将缰绳丢给小厮,随口问了迎上来的杜泠。自从上次出了绑架的事情之后,他就安排了人每日暗中送顾念来去,保护他的安全。
“听说今天本来要去墨家的,可是半道不知道为什么拐进了桃花新府那边,可能是想进去泡个温泉喝点酒放松一下吧。”人要是到了墨家,他们的人手就会撤回来了,现在只能在桃花新府外边守着。
听到‘喝酒’两字,年深搭在外袍扣子上的手顿了顿,立刻转身大步向门外走去。
“麾下?你去哪儿?外面要下雨了!”杜泠喊了半天,只得到一个头也不回的背影。
顾念抱着第三坛酒,越喝越觉得烦闷和落寞。
大约是阴郁的天气和酒精放大了他心里的那些负面情绪,他也不知道该怪谁,但就是觉得自己很委屈。
为那些不得不说的谎话而委屈。
为自己的努力反被怀疑担惊受怕而委屈。
为自己无法开口的爱慕委屈。
为这种永远藏着一个秘密跟全世界都无法站在一边的孤独感而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倒霉的承受这一切?”顾念醉眼微醺,朝着院子大吼了一声。
四下丝竹声乱,回答他的,只有倾盆而下的雨水。
顾念的眼泪也随着雨水滴落下来,他用力擦了两把,却完全止不住自己的泪水。
去他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擦着擦着,顾念便由无声流泪变成了嚎啕大哭,哭声全都淹没在了大雨里。
大雨簌簌,年深坐在屋脊上,听着底下隐约传来的哭声,修长的手指握紧了松开,反反覆覆,却始终没有起身。
屋瓦轻动,追过来的杜泠走上前来,打开雨伞给他遮上,犹豫地开口,“麾下,要不然我下去劝劝?”
年深摇了摇头拒绝道,“你走吧,我在这里陪他。”
“是。”
杜泠把雨伞留给年深,转身正要跃下屋檐,年深又道,“记住,今天这件事,你就当从来没听到过,永远不要在顾司直面前提起。”
“是。”
杜泠接连越过几个院落,站在最高的檐角回头望去,年深依旧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手执雨伞,望着脚下的屋瓦一动不动。风雨之中,仿佛端坐在正脊上的鸱吻,沉默而安静地守护着身下的那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