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然知道,当时为何不说?”
“我说了有用么?你会相信一个在桃花阁种花的小厮的话么?
你会为了一个平康坊都知的死去抓捕当朝宰相么?”
岳湎的目光一一扫过马涼、梁为论、任道渺等人,几人目光飘忽,没有一个敢在那种质问中与他对视。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年深身上,唇边泛起冷笑,眼底却是无尽的绝望,“看看万年县准备拉着那个偷儿屈打成招的模样就知道,我说了是什么下场。
既然你们这些当官的靠不住,那我不如就靠自己。”
“你说了我不会信,但我会去查证。”满堂寂静中,年深回视他,目光坦荡,“兼听则明,偏信则暗。你可能在攀咬诬陷,他也可能会说谎推脱,所以才需要衙门和大理寺。”
岳湎怔了怔,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你说他是杀害楚娘的凶手,可有证据?”
“我当时的确没有任何证据,而且也听说了楚娘是因为索要五千缗钱财才被杀,” 岳湎摇了摇头,气势上弱了一截,“我那些日子什么希望都没有了,浑浑噩噩,直到几天之后,徐卯透过暗市联系我要取货。
他突然提到个跟你之前类似的问题,既然这毒药无色透明,又不会立即发作,他如何能确认自己买到的不是假货?
另外,他也更担心我将他购买清音散的事情泄露出去,声称我如果能给他一个确保不出问题的方案,他愿意把价钱再提高两倍。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意识到,他杀楚娘,不是出不起钱,只是单纯的想要保守秘密。
而且,不光是楚娘,我把毒药给出去之后,恐怕也难逃一死。
我们两个贱籍之人的性命,在他眼里恐怕还不如蝼蚁。
从他答应告诉我他的真实身份开始,在他眼里,我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岳湎眼内泛起冰冷的杀意,“我在那一刻就下定决心,就算死,也要亲手杀了他,为楚娘报仇,我要让自以为高高在上的他,也尝尝绝望的滋味。
于是,我便顺势装作肯为钱卖命的模样,告诉他此毒有种独门秘法,使用时不但可以无色透明,甚至可以做到无味。
只是这方法天下只有我一人知晓,须得我亲自动手。
他大概正在考虑拿到毒药后灭口的方法,听到我的提议便欣然同意。反正到时候消息一出,我也会知道清凉观毒杀一事是他所为,不如在杀我之前,再最后利用一下,帮他最大程度的博取毒杀行动的成功。
鉴于我才是动手的那个人,他便告诉了我计划里跟我相关的部分。
他当时早已经买通了清凉观负责后厨的清尘道人,在后厨提前安排进了一个满脸疥疮的小道,因为容貌丑陋,不爱说话,所以大家都避着他。
半个月前,清尘给那个小道士找到一包灵药‘治’好了疥疮,我就在那时顺理成章地顶替了这个小道的身份。
等到斋醮前几日有了具体的安排后,我便精心选择了这个送水的机会。
前天我特意跟他碰了一面,告诉他我的计划,他果然非常满意。然后在今天,” 岳湎脸上露出得偿所愿的畅快笑容,“我亲手把毒下到他的杯里,欣赏到了他由欣喜若狂到梦碎当场的模样。”
杜泠听到他说出清尘道人的名字,立刻转身跑出去抓人。
“楚娘,你在天有灵,也终于可以安息了。”岳湎仰头看向屋顶,眼泪汩汩而出,洇湿了身上道袍的衣领,“可惜我跳崖不成,奈何桥上,你且再等我一等。”
斋堂内的众人听完,俱都沉默了,徐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然而,谁又能想得到,他希望事情万无一失,千挑万选,却在暗市里准确地把自己的仇人挑了回来,他以为可以随手抹去的蝼蚁,却能在最后的时刻给他致命一击?
年深悬在膝前的左手紧握成拳,喉头微颤,或许他当初能把追查到底的态度摆得更明确的话,岳湎就不会如此偏激,就会有不同的选择。
顾念也暗自叹了口气,徐卯认为吕青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隐忍二十五年就为刺杀吕青。为了保证计划顺利进行,才派人杀了楚娘,没想到却因此也为自己埋下祸根。
岳湎因为情人被杀,心如死灰,又察觉到徐卯的杀意,知道他不会放过自己,便索性放开手脚,决定为楚娘报仇,玉石俱焚。
最后徐卯所有筹谋功亏一篑,灰飞烟灭,自己也死在了岳湎的手上。这……还真是一笔糊涂账。
满堂静默中,年深皱了皱眉,提出另一个问题,“你可知道徐卯选择在清凉观动手的理由?”
既然能买通一个后厨的道士,就能买通另一个地方的人吧?为什么偏偏是清凉观?
岳湎诧异地看向年深,像是没想到他还会关心这点,他顿了顿才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跟下毒无关的事情,他根本就不会跟我多说。”
“你们两个,可知道什么?”年深敏锐地发现后面那两个徐卯的护卫似乎紧张得将身体蜷缩得更紧了。
那两人身体抖如筛糠,趴在地上不住磕头,“小的不知。” “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萧云铠冷哼一声,将指骨捏得噼啪作响,拎住一个人的衣领,“识相的就赶紧说,省得受顿皮肉之苦!”
“小的真的不知。”
马涼凉凉地道,“嘴硬的,拉下去打一顿就好了。”
两个金吾卫立刻上去拖人,眼见着就要把人拖出斋堂,金吾卫拖的那人突然一咬牙根,服毒自尽了。
萧云铠拖的那个见状也要去咬,却慢了一步,直接被萧云铠卸掉下巴,取出了毒药。
“我说,我说。”一帮他把下巴推回去,那人疼得涕泪横流,立刻崩溃大喊。
“说。”萧云铠一脚把人踹回到斋堂正中。
那人趴在地上,大口喘息着,“具体为什么,小的确实不知,但小的觉得可能是因为退路。”
“退路?”
“相……徐卯曾经告诉我们,缥缈峰北面悬崖下方十几丈左右的地方,有一处凹进去的平台,他已经事先派人在平台上方架了一张大网。借着山间常年积聚的雾气,从崖顶根本看不到那张网。
今日之事,无论成与不成,到时候只要我们带着他从北面正中间那四根柱子的位置跳下悬崖,就可被大网安全地兜住,然后从平台那里留好的绳梯攀爬下山,逃之夭夭。”
众人:…………
跳崖诈死,倒真是个完美脱身方案。如果不是岳湎,徐卯的这个计划不说天衣无缝,至少也极其缜密了。
跳崖,岳湎刚才不也是要跳崖吗?但是好像不是正中。顾念默默回忆了下,那排栏杆少说也有百来根,岳湎刚才跳的位置在第七八根左右。
假的位置?他后背一凉,难道这就是徐卯为岳湎准备的灭口方式?
“原来如此。”岳湎喃喃低语,脸上浮起丝嘲弄地笑意,倒是毫不意外的样子。
“冥冥中自有天意!” 一片安静中,尚书左丞任道渺突然捋着胡子开口, “徐卯如此苦心积虑,筹谋良久,侯爷却依然能化险为夷安然无恙,果然是洪福齐天,洪福齐天!”
他起身离椅,朝吕青深施一礼。
“侯爷洪福齐天!”马涼和梁为论赶紧跟上,朝吕青拜服。
一群马屁精。叶九思忍不住偷偷翻了个白眼。
“侯爷洪福齐天!”马涼一动,周围的金吾卫也立刻跟着拜服,哗啦啦跪了一地。
林国公跟年深对视了一眼,也不得不随众人躬身做了做样子,见叶九思还直杵杵地坐在那里,年深连忙朝他使了个眼色。
叶九思瘪瘪嘴,敷衍地垂下了头。
“说得对!本侯洪福齐天!”吕青一拍桌案,哈哈大笑,心情骤然转好。
正巧这时按照时间已经到了斋醮下半场开始的时候,清凉观的观主亲自过来,向吕青‘请示’是否还要继续下去。
“继续,怎么不继续!走,咱们观礼去。年深,剩下的就交给你们大理寺了!”吕青对着林国公点点头,起身朝外走去。
他一走,马涼等人立刻也跟了上去。
唯独叶九思犹豫不决地看了眼年深他们这边,如果让他选,他更愿意坐在这里听年深和顾念审案,而不是在外面听那些劳什子的老道念咒。
然而年深却‘毫不留情’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赶紧跟着林国公去斋醮现场。
叶九思轻叹口气,恋恋不舍地走了。
几息过后,刚才还满满当当的斋堂就只剩下了年深、顾念、萧云铠以及岳湎和那个护卫五个人。
“可算走了。”萧云铠长出口气,揉了揉肩膀,身形也跟着松散了两分。
万幸,顾念也悄悄松了口气,任道渺这个马屁算是正拍到了点儿上,看吕青临走前的模样,至少清凉观大部分的道士和附近那三个村庄的村民应该是保住了吧?
杜泠也在这时赶了回来,“清尘道人在斋醮开始后就不见人影,应该是早就跑了。”
年深点了点头,“待会儿我会跟马涼说,让他派人搜搜清凉山周围。”
这种状况,不管刺杀成与不成,都是大罪,清尘肯定会提前跑,但以徐卯的性格,恐怕早就为对方准备好了死路。
“渴了?”年深抬手给杜泠和自己各自倒了杯水,见岳湎抬眼看着自己,便对站在他旁边的萧云铠使了个眼色,对方麻利地也给岳湎端了一杯水过去。
岳湎也确实渴了,将萧云铠送过去的水一饮而尽。然后不解地看向年深, “你就不害怕我在其它壶里也下过毒吗?”
刚才那些人,没有一个敢碰手边的水杯的。
年深将手上半空的水杯放下,“听你所述,就知道清音散并不容易调制,想必你手上的其它毒药也是如此,应该不会把它浪费在别人身上才对。”
“你错了,就在刚才,你差点就中了另一种毒。”岳湎坦然地看向年深,“我刚才射到你身上的那根银针,也淬了剧毒。”
萧云铠脸色剧变,立刻冲向年深。
没扎穿吧?顾念也吃了一惊,忍不住伸手去摸年深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