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远之路◎
介不介意?
“我介意得很。”陆莹总算把藏在心里的大白眼翻了出来, “我介意她为什么不能更厉害点儿,直接天下无敌最好,荡平一切麻烦, 让我抱好大腿,免得我还得自己辛辛苦苦修炼。”
季双锦呆呆地看着她。
忽然, 她笑着摇头:“陆莹,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也许吧。”陆莹耸耸肩,“季双锦, 你却没变, 你一直都是这样。”
“……我?我没变?”季双锦一怔,“我以为我也变了许多。”
“不, 你从来都没变。我早就发现了。”陆莹淡淡道,“你一直都是看重力量,迫切想要往上走的人。为了你追求的目标, 你什么都能舍弃。”
“一开始你追求的是‘乐家嫡子嫡妻’的位置, 所以你是乐熹最完美的未婚妻。后来你遇到了明光书院,立刻就把乐熹抛在脑后。云乘月很欣赏你,觉得你是头脑清醒、拿得起放得下,我却知道,其实你心里看重的从来就是自己的地位,乐熹仅仅是工具。当这个工具没用了,当然就丢开,有什么放不下的?”
“在水府里也是, 乐熹说要用阿苏去探路, 你表现得多么不舍、多么纠结, 可最后还是同意了。”
“你说云乘月是你好朋友, 可后来,你觉得她修为增长太快、压得你喘不过气,你无论如何都追不上,你就找借口,说她欺瞒你、对不起你、看不起你——我的天哪,季双锦,你这个人真是有够可笑的。你怎么不去皇宫里,指着皇帝的鼻子,骂他明明有好功法、好法宝,却藏着掖着不肯给你?”
“人家就算有秘密,凭什么非要告诉你啊?我连我哥、我爹娘,都有很多事不想告诉他们。云乘月和你只是朋友,她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不可?”
季双锦沉默地听着。她的脸色变得很奇怪,像是被刺痛了,却又像是恍然。
陆莹哼了一声,用一句话总结:“你就是欺负她人好!反正不管如何,一旦有事,她总还是挂着你的。”
“……我不需要这种挂念。”
季双锦的声音也平静下来,变得很冷淡:“你说得对,我想要力量,想要地位;我就是这种人。就算你们因此看不起我……”
“没有为了这点看不起你!”陆莹有点恼怒起来。
季双锦声音一滞。
陆莹一字一句:“我们仅仅是希望,你能够平安无事,也不要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仅此而已。”
季双锦盯着她,刚才面上绷出的那种冷淡变得柔和一些。
“我也是。”
她简洁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开。和来时的慌张不同,她一步一步地走远,每一步都很稳,如同下定的决心。
[陆莹,如果有人邀请你去梅江宴,不要去。]
这句神识传音,让陆莹一怔。她张张口,想问什么,但回头看看家门,到底什么也没说。
她转身回去,重重关上了门。只在门关的刹那,她发出了一声低叹。
……
四周都是迷蒙的暗色。没有上下,没有左右,只有无边无际的混沌。
这是辰星的梦境。
她不太会做梦,但如果有梦,就必定如此。
她在梦里张望。什么都没有,所以才叫混沌。她想低头看看自己,但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就仿佛她只是一束目光、一缕神识,独自漂浮在这片混沌中。
好孤单啊。
——这个念头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她好像不应该有这种情感……她好像不应该有任何情感。但这个念头就是产生了,没有任何来由。
但她并不慌张,也不气馁,也不沮丧。
她只是往上看,静静地等着。她知道那件事一定会发生。
等,等,等……
等了很久,终于等来了。
在漫无边际的混沌中,一束光照了下来。就像将一个巨大的蛋壳敲破一点,不属于此世的明亮降临了。
辰星陡然激动起来。纵使在梦中经历了千万次、无数次,每当这个时候,她都还是会激动。
她拼命地往上看,用尽所有力气想要过去,想要触碰那束光,想要看清楚,想要听清楚,那束光究竟是……
她睁开了眼。
无尽的星空落入她眼中。四周亭台楼阁,上上下下重叠着,交错出奇妙的空间。
这是司天监中属于她的一殿。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辰星坐了起来。她身上的衣服丝毫不乱,银白长发柔滑垂落,每一根都安分守己。那只银镜也安安稳稳地待在她怀里,简直像要和她融为一体。
她脸上没有困意,没有任何睡眠过的痕迹,一根根睫毛分明地翘着,衬托着她冷清明亮的深蓝色眼睛。
她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梦,站了起来,往外走去。
空间在她周围流动,星空也在流动。这是她为数不多喜欢的景象,于是她多看了一眼,脑海中飘过一个想法:在所有这些星星诞生之前,世界是否就是一片混沌?
很快,她连这个想法也忘记了。
出了辰星殿,司天监中一片忙碌。星官们快步来去,中央塑着五曜四象的星图,一颗颗星星散发出柔和又玄妙的光芒。
“辰星大人!”
有星官跟上来,低声汇报:“失踪的朱雀大人,依然没有痕迹……”
朱雀星官?辰星垂下眼,又抬眼,轻声道:“那就不必再找了。”
“是。”星官点头,翻了翻工作笔记,又说,“近来岁星网似有异动,对应京中死灵频发的事件……”
辰星听着,只是微微点头。末了,她忽然问:“司天监里失踪了多少人?”
星官愣了一下,又看看笔记,才说:“到今天为止,加上朱雀星官,失踪人数已有十九名。”
十九名……辰星眼前似乎闪过了那间黑暗的宫殿,闪过了那些星官的背影;他们没入那片黑暗之中,再也没有出来。
“……继续查吧,往外地多查一查。”她声音平稳,冷漠依旧,“既然京里没人,兴许是在外头出事了。”
星官应诺。
辰星快速走出司天监。
——辰星大人。
——辰星大人。
——辰星大人。
从司天监到天山,从山脚一直往上到最山巅的宫门,一路都有人给她行礼。她捧着银镜,脊背挺直,面无表情地往前走,甚至不曾用点头来回应。
[辰星星官总是眼高于顶……]
[她是实际的五曜星官之首吧?]
[她在宫中待了多少年?]
[据说,她是先皇从冰天雪地里捡回来的孤儿……]
[那副样子,真不像人类。]
[听说确实不是人,是传承了上古大妖的血统……]
[那不就是怪物?]
辰星脚步不停,速度不变,面上的冷淡近乎安恬,没有丝毫反应。
这些表面对她恭恭敬敬的人们,总是三五成群,私下用神识传音交流,肆无忌惮地说着不敬之言。辰星曾经疑惑过:难道他们不知道,就他们那点三脚猫的修为,在大修士面前神识传音,和大声说话没有区别?
后来她就不疑惑了。她理解了,世上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成为大修士,也就无从得知大修士的本领。他们总是以己度人,靠惯性度日,当面一套、背地一套,还要为此沾沾自喜。
但是没关系。
她不在乎。
她不在乎这些人,正如她不在乎那些死去的人。她只在乎司天监,在乎头顶的那片星空,在乎当初救她的人——皇帝陛下。
想到这里,辰星的眼里浮现出一种淡淡的迷惘:当初救她的人……
真的,是陛下吗?
一想到这里,最初的回忆就袭来。她想起自己某一天醒来,看见天地间都是茫茫的雪,而自己是软弱无力的幼童,披着不合身的麻布衣服,坐在雪地里瑟瑟发抖。只有头顶无尽的星空与她相伴。
她在那片星空之下待了很久,最后被路过的车驾救了回去。那就是陛下。
陛下教她修行,赐她官职,允许她按照喜欢的样子装饰司天监,还赐她这面银镜……
所以,她为陛下效死。是她自己愿意这样做的。
辰星忽然停下脚步。
“辰星大人……辰星大人!”
她回过头,见一名道士打扮的中年男人,沿着山路疾行而上,似乎是一路追着她而来。天山很高,他修为又并不如何,此时一副气喘吁吁、满脸虚汗的样子。
辰星转向他,说:“庄大人。”
庄家家主堆着一脸文雅的笑容:“辰星大人,能否借一步说话?”
辰星没有反对。她这个人其实很好说话,只要不涉及重要问题,她都不大有所谓。
走到旁边的松林里,四周雾凇沆砀,晨雾弥漫,可谓绝景。庄家家主却无心欣赏,只低声道:“辰星大人,我有个疑惑,若不得解答,实在辗转反侧,茶不思饭不想……”
辰星觉得他有点啰嗦,就打断道:“你直说。”
庄家家主不以为忤,反而更笑道:“多谢辰星大人。那我就直言了,那三清阁的护身蝉,究竟有没有问题?”
嗯?
辰星静静地凝视着他,没有说话。一直到庄家家主神情几番变换,僵硬的笑容都快挂不住时,她才淡淡道:“我以为,庄大人让部分家人离京,已经说明了态度。”
前些日子,庄家部分族人低调离开白玉京,回了安州祖宅,也带走了部分财物。这事庄家处置得很低调,没多少人知道。
庄家家主面色微变,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也不独我们庄家如此,许多世家都,像那诸葛家……”
他说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