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
——“我谁也不嫁。”
仍然是清婉柔和的声音, 也仍然如玉珠跌碎。
无数张脸都愣住了。
云乘月数着自己的台词,提一口气好入戏,铿锵道:“云家和聂家的婚事, 就此作罢,再无后续!”
说完了!她打算退场。
——[咳。]
云乘月默默停下。
——[做戏就做全套。你若要半途而废, 就改用我的法子。]
他能有什么法子,不就打打杀杀血流成河的,根本是说大话,他自己都出不来呢……云乘月站直, 保持微笑。算了算了, 人不能跟猫计较,万一他真有办法呢?
此时夕晖与星空交界, 浣花城里华灯初上,酒楼临窗的灯笼红光艳艳。她含笑的面容落在四方目光里,被瑰丽的光映得更绮丽。
很多人都看见了, 她望着他们时眼眸略垂, 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神色,只知道她唇边有一点明显的弧度。
像一个柔和又高高在上的嘲讽。
下方的云大夫人猛地抬头,又一次难以置信,很快又变成了焦急。
——“哎呀,这孩子!你说你,生气归生气,这会儿说什么气话……你千万别毁了自己啊!”
气话?毁了自己?
云乘月听得笑了笑。是,说实话, 他们一直自说自话就想安排她的人生, 她听得还真挺生气。但有时候, “气话”不会毁了自己, 只会毁了别人的贪念。
比如聂家对朱雀本的贪念,还有云家对于联姻的贪念。
这就很好。
她在心中对过去的自己说:你看着吧,要开始了。
她目光扫了一圈,确保关键的人都有在听。
“我不要这婚事,可我的父母留下的婚书,别人也别想贪。”
“我的母亲的遗物,旁人也别想碰。”
她又看向那阴沉神色的州牧。
“州牧不让我看财产登记文书?莫非是心虚?”
她笑着,又倏然神情一沉。
“你的确不敢当众拿出财产文书,因为你清楚地知道上面写的是我母亲的名字——而不是云家的谁!”
——“闭嘴!”
州牧的怒声里,云乘月却略抬起下巴。
这天生就是一个傲慢的姿势,让很多人都感觉自己受了被嘲讽。
她还是那么美,可这一回,许多人都欢乐不起来了。
听话乖顺的、完美受害的美人值得怜惜,可一旦美人自己长了刺,很多人就爱不起来了。
州牧的眉毛,也在他臃肿的脸上皱成一团。
旁边脸色苍白的徐户正则露出担忧的神色,却又犹豫不敢上前。
云乘月说:“将朱雀本还给我。这是最后一遍。”
她的声音里含了某种东西——一种极有分量、让人不自禁好好听的东西。就像是……如果不好好听,那接下来,她说不定就会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可这孤零零的姑娘,又能做什么?
人群外,聂七爷缓缓眯起眼。
他眼仁极黑,眉眼锋利如暗刃,当他冷冷地沉下脸,目光便格外令人胆寒。
他忽然扬起手,狠狠一抖缰绳。
——唏律律!
属下为他开道。
聂七爷策马上前,又引起了一阵低低惊呼。
云家人是认识他的,而且都有些怕他。见了他,他们个个都有点不安。
“聂七爷……”
还是云大夫人平静,行礼道:“七爷见笑了。”
聂七爷摆摆手,却是根本不看她。他只顾抬头,灼灼目光迎向云乘月。
他开口,声音仍是低沉微哑,含了一点笑。
“云乘月。”
他叫她名字时,语速略放慢了一些,仿佛在品鉴什么。而后他点点头,才说:“先前,你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云乘月瞧着他。
她不说话,也不动作,只脸上笑意淡了,目光也冷了。
聂七爷看出来了。然而,他将之看成弱势者的警惕与不安之举,不由更笑出来。这是笃定的、甚至有些宽容的笑。
“是为了母亲的遗物,才闹别扭?”
他声音放轻柔了一些,语气中的笑意也更明显:“没关系,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不会生你气。”
他这么一开口,普通人也就罢了,稍稍熟知一些他作风的人,个个都很有些惊悚地看过来。不过他们才看过来,就立即在聂七爷属下的冰冷注视中,忙不迭移开视线。
但那一眼也够他们震惊了。
聂七爷?说话的是聂七爷?聂七爷还能这么说话?他还在笑!
这……明天的太阳,还出得出来吗?
聂七爷可不关心他们怎么想。
他现在一心只瞧着楼上。他看见柔暖的灯光笼在她身上,映得她面容玉也似的无瑕,便是再冷冷地看着他,在他眼里也只像雪白的猫儿矜持站着,只余可爱,哪有什么拒绝?
谁会真的拒绝他?
她是这样脆弱的、无依靠的美人,如果没有人能给她撑起一片天空,她很快就会夭折。
他能。
何况他对她,已经是前所未有的耐心。
聂七爷笑道:“朱雀本的《云舟帖》,是必然要归入聂家的。你拿这一点来任性撒气,却是拿错了。”
“……哦?”
她的眉眼动了一动,那逼人的灵动之美也像蝴蝶似地轻轻一颤。
蝴蝶飘落,落在他心尖,将那一丝颤动无限地延长、推开、放大。
他不自觉地声音更柔,宽慰她:“不过,待你嫁过来,摹本可以仍交给你保存。毕竟是你母亲的遗物,留着也好当个念想。”
“乖,我已经让步很多了。”
她听着,偏了偏头。在他眼里,就是小猫终于动弹了一下,矜持地偏了偏脑袋。
她又缓缓问:“我母亲的遗物,必然要给你们……只不过,我可以保存?”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亮,很清,看得他心都快软了。
但也就在这时,她鼓起了掌。
啪,啪,啪。
“好不要脸。”
聂七爷的神情蓦然僵住。
什么?
她还在继续鼓掌。
云乘月淡淡道:“原来如此。在聂家眼里、在云家眼里、在州牧眼里,原来财产登记只是摆设?”
“这大梁律法,都只是摆设?”
这句话是一个讯号。
这句话也像针,猛地戳到了谁的痛脚。
话音才落,聂七爷尚未说话,州牧却面色凝重地、狠狠地一挥袖。
“胡言乱语!律法何曾是摆设,休要栽赃本官……!”
他的面色,莫名显出了一缕焦急。
这焦急支撑着他,让他想立即推翻那姑娘的定论;他是真急了,甚至猛一下都顾不上和聂七爷的交情。
聂七爷侧头看去,心中忽然微微一动:州牧这是怎么了?
仿佛有一束无形的线轻轻一扯,而那线头握在那看似柔弱的姑娘手里。
云乘月笑了笑:“栽赃?”
州牧肥胖的手臂狠狠挥下,气急败坏道:“你这奸猾的女子——你平白无故,非要说云家的公产是你的私产,谁能相信你?”
“就算文书上写的是你母亲的名字,又如何!”
他张口一顿连珠炮似地逼问,好像生怕说慢了,就要召来什么灾祸。
“朱雀本是何等至宝?你母亲亡故,重宝自然该由宗族掌管,谁会交给你这样一个傻子!”
“你说这是你的,难道你叫它一声,它会自己答应吗!你……”
云乘月说:“会啊。”
州牧一愣,声音戛然而止。
云乘月握住栏杆,居高临下地望着众人。
她脸上有笑。那是一种先于所有人看见结局的笑;从容不迫,带着冷冰冰的鄙夷。
州牧愣愣:“啊……?”
什么?
云乘月平静地说:“我说,我叫它,它就是会答应啊。”
“既然你们不信……”
夜风忽起。她的秀发与裙摆也随风扬起,却并不轻灵,反而隐隐显出一分杀伐之气。
“——我就自己来拿。”
她伸出手。
栖息于她眉心的“生”字书文,瞬间苏醒过来,跃跃欲试地探出头。
柔和的生机,如春日叶芽的萌动,悄然无声地散开。
“《云舟帖》——何在?”
在她的影子投映范围内,无人看见的漆黑迷雾正缓缓弥漫。
黑雾之中,一只冰冷苍白的手伸出,轻轻搭上她的肩。他指尖冰凉得可怕,而那缥缈的声音比他的肌肤更幽凉。
——[云乘月,我只帮你这一次。]
黑沉沉的死气如生机的影子,一并悄然漫去。
而在云府深处,越过重重精致栏杆,在层层防护的宝库深处,有什么东西……忽然动了一动。
像鸟雀听见呼唤,它也忽地抬起了“头”,正“望”向云乘月所在的地方。
“生”字书文跃动在她眉心,春日生机在她每一寸骨血里流传。
它们流淌、绵延,向着四面八方而去;越过人群,越过夜色,越过鳞次栉比的房屋,在初升的星空下不断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