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旗看着律恒这从未见过的柔软表情, 心中不由得涌出了重重酸楚。
他伸手握住了律恒的手,轻拍着他的手背, 口中不停道:“好, 好啊。小恒,活着,就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活着,你才可以遇见那个让你想要活的人。”
他面色慈祥, 眸中满是笑意。他安静地看着眼前已经长成青年的孩子, 看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柔软情意, 心中感慨万千。
杨旗一直都觉得, 自己是个很失败的长辈。他一手建立起了峄城01号地堡, 却怎么都养不好一个孩子。
律恒的母亲……是他养育的第一个孩子。
那时候他二十郎当的年纪, 小姑娘也才初中。他又当哥哥又当爹, 拼了命的把人养大。
后来……小姑娘长大了。她想要一个血脉相连的家人, 所以她孕育了律恒。
可等律恒长到初中的年纪, 她似乎又觉得,当年的自己就是初中的时候失去的父母, 所以她的孩子, 也能在初中的年纪承担失去她的痛苦。
可她却忘记了,无可违背的死亡, 与被活着的人主动抛弃, 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痛苦。
斯人已逝,杨旗不想评价她做出的种种选择。
可这些年看着律恒从十几岁的偏激桀骜,在成长到对自己的生命漠不关心的平静。他心中的焦虑, 也无法与人言说。
多少次繁忙过后看着律恒, 他都会觉得愧疚。
他把孩子接来身边,却又无法给他更多的照顾。地堡的种种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 律恒只能一个人消化那些不解、失去与痛苦,最终背负着它们,成长为一个对自己漠不关心的人。
所以他出任务的时候,总是特别的拼。旁人说他扛得起事,说他强大能干。可杨旗知道,他只是不太在乎。
不在乎自己的处境,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能一次次的叮嘱律恒,任务回来就来看看他。他想以此给律恒加一道枷锁,让律恒知道,家里还有人惦念着他。
但现在,他的孩子,终于遇到了那样一个人。
一个让他甘愿俯首套上枷锁的人。
“好啊。真好。”杨旗不住地说,“让我猜猜……是,舟舟吗?”
律恒面色惊讶:“老师?”
“可不能糊弄我。”杨旗笑着道,“要不是舟舟,就没有旁的人了。”
律恒忍不住笑了起来:“是他。”
杨旗乐呵呵地:“我就知道,只能是舟舟。只有他才是最不一样的那个。”
与律恒同龄的那些人,大多成长于地堡艰苦挣扎求存的时候。童年时没见过阳光,也没有得到过太多的爱。
幼小的树苗,只能凭借着偶然得到的雨露与自身强大的生命力,去艰难的扎根、成长。
这样没有营养的荒野,长不出两棵相近的大树。
但舟舟是不一样的。
他被爱与阳光浇灌长大,于是自己也长成了春天的模样。
他会带来阳光,带来爱。他会令万物生发。
如果这个世界里有谁能令律恒驻足,有谁能令他发现,活着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那就只有闻柏舟。
律恒面上带笑,赞同地点头道:“舟舟……特别好。”
“那舟舟又是怎么想的?”
律恒想了想,失笑道:“他怕您骂他,您就暂时装作不知道吧。”
“这孩子,我怎么会骂他?”杨旗笑着摇摇头,“好吧,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我不掺和。”他拍了拍律恒的手背:“好了,这一路你们都很疲累了。回去休息吧。我这里也没什么事,不用担心。”
律恒也担心他的身体,闻言就站起身给杨旗泡了杯热橙汁,叮嘱了他几句就离开了房间。
直到房间门阖上,杨旗笑眯眯地表情才慢慢地沉了下来。
许久后,他才长长地了口气。
且行且看吧……
…………
而律恒离开了医疗层,却也没有直接回卧室,而是再往下走了几层,去了地堡新设的图书馆。
闻柏舟被杨旗带来了这里。
律恒推门而入时,就见闻柏舟被几个运输队的成员围着,他手里拿着一只彩色铅笔,正在与人说些什么。
直到走进了,闻柏舟才发现了他:“恒哥!”
“在做什么?”律恒不着痕迹地挤开了他身边的人,低头去看舟舟手里拿着的小本子。
出乎意料的,那本子上画着的居然是地图。
“我在和他们说画地图的要点。”闻柏舟兴致满满地说,“除了有幸存者聚居点维护的主干道之外,大多数野外的道路每个季节都有变化,全凭经验在走。但是我觉得地图画准一点,也会有一定的帮助。”
“那帮助可太大了。律队你说说,我们队那个地图是江队画的,要出个远门,能不能走对全凭运气。”
顿时就有人笑:“江队带队,有没有地图有什么要紧,反正他都靠自己认路。”
“可不能这么想。你看律队他们队这次带回来的地图,去泽城那条线就很清楚。下次跨城运输走这条线,心里就有底气得多了嘛。”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其他的了。你们还学吗?”闻柏舟问,“不学的话我可就走啦。”
其他人连忙道:“学的啊,你继续说。”
闻柏舟又偏过头去看律恒:“恒哥去旁边等等我?”
律恒顿了顿,才道:“好。”
他后退了一步,闻柏舟身边的位置顿时又被占据。他心中顿时涌起一股不满的心绪。
律恒垂眸看着一步之遥的闻柏舟,又连退了几步,才勉强把自己的注意力挪开。
图书馆里的许多书已经拆开,课本、辅导书与小说、绘本都分开摆在了不同的架子上,一看就知道废了不少心思。
律恒在通识读物栏里看见了一本自己没有看完的书,他走过去抽出一本依靠着书架看了起来。
闻柏舟压低着声音与其他人讲着绘制地图的重点,许久后一抬头,就见律恒倚在书架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却没有看。
他的视线与律恒的在半空遥遥对撞,他悄悄冲律恒皱了皱鼻子,律恒失笑着挪开目光,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书本上。
可舟舟皱鼻子的样子也很可爱。他看着纸上的文字,心里想的却全是刚刚闻柏舟那么可爱的样子。
律恒强迫自己等待了几秒钟。随后他合上书,将它插回书架,再次回到了闻柏舟身边。
舟老师的临时小课堂也恰好在这时告一段落,他把小本子上写得重点撕了下来,递给了一个队员:“你们自己多抄录几份吧,我要去休息啦。”
“哦哦!好的!”运输队员们顿时回过神,“确实很晚了,一直拉着你多不好意思的。柏舟好好休息,律队也好好休息!”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完,又一窝蜂地涌到了图书馆设置的小长桌边,用桌上放置着的水笔与本子小心地抄了起来。
闻柏舟把手伸给律恒:“这位先生,让你久等啦。现在你可以领我回去了。”
律恒低笑一声握住了他的手:“走吧。”
两人手牵手离开图书馆,闻柏舟肚子里有一堆话要说。
先问老爷子说了些什么?再说图书馆的新鲜事。
“我发现借阅得最多的是绘本,和彩色的科普读物。”闻柏舟说,“还有很多人找杨桐哥申请,想要把书里配的海报也带回去。”
他带来的都是新书,许多书里都随书赠送了海报、书签甚至绘图本。
“杨桐哥就把那些东西弄成了奖励,用来鼓励大家多看书。我感觉还挺有用的。”闻柏舟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没想到大家很喜欢历史科普。杨桐哥告诉我,那几套科普书现在借阅排队都到下个月了。”
“应该和齐老师有关,”律恒提醒他,“走之前齐老师正在给大家播《河西走廊》。”
闻柏舟恍然大悟:“对哦!”
齐老师在纪录片的选择上,和杨老爷子有着很大的不同。但当杨老爷子用自然纪录片与观光片建立起大家对战前世界的认知后,齐老师选择播放的《河西走廊》就很合时宜。
人们知道了世界的模样,更该知道自己的来处,自己文明的来处。
齐老师站出来,担当了指路人。
“而且你选的那几套历史科普,也带有大量的配图。可以算是一种文字更多的绘本。”律恒告诉他,“绘本没有阅读门槛,是最适合看的书。”
“我也觉得。而且绘本花花绿绿的,视觉上也比纯文字更能占据大家的注意力。”闻柏舟跟着他往回走,“而且孩子们也会更喜欢绘本。”
他们一路说着话,好似一眨眼,就从图书馆回到了位于地下十层的宿舍。
闻柏舟推开了宿舍门,却一直没有关上。律恒就站在门边,定定地注视着他。
等了半天,也没见他有动作,闻柏舟脱掉外套挂在椅背上,转过身问他:“你就要一直这么看着我吗?”
律恒有些紧张地把手放在了身后,他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了那扇门:“我忘了做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