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问,杜昙昼也猜得到,邬夜雪的绣房必定在顶楼。
他拾级而上,掠过许许多多胭脂粉黛,穿行于喧嚣放肆的欢笑声中,一步一步,来到顶层。
与其他楼层的热闹不同,这里鸦雀无声,凝寂沉静——这一层楼都是邬夜雪的绣房,光守在门外伺候的丫头,就有四个。
见有男子上了楼,其中一个小丫鬟忙道:“客官请留步,邬姐姐不接客,还请去寻别的姐姐吧。”
杜昙昼亮出鱼符,同他搭话的小姑娘还看不太懂,身后几个见到杜昙昼手中的银鱼符,扑通扑通全都跪下。
小姑娘见身后人都跪了,还莫名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有丫鬟拉她的衣袖,悄声说:“这是位四品大员,和刺史大人同品级的,你还不赶紧跪。”
小姑娘还没顾得上跪下,就听杜昙昼说:“无须多礼,本官也不是来寻欢的,本官有要事,要找邬夜雪问话。”
邬夜雪人如其名,生得纤细清丽,肤白胜雪,打扮也十分素净。
她向杜昙昼款款一拜,就端端正正坐在椅上,敛眉收手,看上去温和娇弱,十分恭顺。
杜昙昼问道:“邬夜雪,本官问你,你和伍睿杰是什么关系?”
“回大人,伍公子是奴家的恩客。”邬夜雪声音细细弱弱,很是文静。
与楼下那个咋咋呼呼的池醉薇是天壤之别,怪不得她能当花魁,而池醉薇连金钗都只有一支。
杜昙昼又问:“你上次见到伍睿杰是什么时候?”
“回大人,奴家是在三、不,四天前见过伍公子,就在奴家这间绣房,之后他便再没来过。”
妓馆乃声色犬马之地,各路消息来往最为迅速,这几日伍铖在城中大肆寻找伍睿杰下落,邬夜雪不会不知道他失踪之事。
杜昙昼:“伍睿杰为何会失踪?他最后一次见你时,可有透露去向?”
邬夜雪放在膝盖上的手陡然一缩,尽管是非常短暂的动作,还是被杜昙昼注意到了。
邬夜雪看似回忆了片刻,摇头道:“回大人,那日公子与奴家都吃了不少酒,奴家第二日醒来,头仍在隐隐作痛,他就算曾说过什么,奴家也全然想不起来了。”
杜昙昼没有继续逼问,转而问道:“本官听说,梧桐馆里有一道点心,名曰玫瑰渍樱桃,只是玫瑰与樱桃皆是稀罕之物,两者相加,此物只怕是昂贵非凡。”
邬夜雪说是。
“你喜欢吃么?”杜昙昼说:“伍睿杰心悦于你,甚至为你出了包身钱,不愿意你接待别的客人。这种小小的甜口小点,想来他经常点给你吃吧?”
邬夜雪怔忪片刻,却道:“大人说笑了,此物……奴家不算爱吃。”
“是么?”杜昙昼淡淡扫了她一眼:“那你方才用软垫遮住的地方,又是怎么回事?”
方才杜昙昼来得突然,邬夜雪在房中听说有官员来问话,忙道:“大人请稍候,待奴家更衣——”
“不必了。”杜昙昼已推开门走了进去。
邬夜雪匆忙间,用脚将一个软垫踢到一旁,遮住了地毯上的某个地方。
杜昙昼目光敏锐,他虽未看清下方究竟有何物,却看出那里是一滩暗紫色。
就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刹那,杜昙昼眸中精光一闪,脑中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伍睿杰衣摆上的污渍,和被邬夜雪遮住的地毯上的脏污,都来自同一个东西:玫瑰汁。
如果邬夜雪不去遮,也许杜昙昼会以为,这是他们二人温存之际,不小心打翻了餐碟,才让盘中汁水流到了伍睿杰的衣服和地毯上。
可邬夜雪偏要欲盖弥彰地那么一挡,杜昙昼立刻起了疑心。
又听邬夜雪声称她不喜欢吃此物,杜昙昼不再隐藏,开口就将她拆穿。
杜昙昼陡然一问,邬夜雪惊得浑身一震。
没想到这位大人把她刚才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可他进来后却又不马上戳穿,而是反复盘问,直至听到邬夜雪说谎,才直言指出这点。
邬夜雪抬眸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杜昙昼沉声道:“邬夜雪,本官知道,你身为花魁,自是擅长察言观色、看人说话。可本官要告诉你,本官不是你的恩客,不要将你的心机用在本官身上。只要你据实相告,若你无罪,本官绝不牵连。”
邬夜雪闭了闭眼,手指不断拧动手帕,那绣着金线的昂贵布料,被她拉扯出无数条褶皱。
挣扎良久,邬夜雪在杜昙昼脚边跪下,叩首道:“请大人恕罪,只是、只是此事涉及州府,奴家……不敢讲,若是被人知道是奴家走漏了风声,奴家只怕——性命不保!”
杜昙昼思索须臾,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递到邬夜雪面前:“拿着这个,若真有性命之危,用它可保你平安。”
邬夜雪抬头一看,莹润的玉器上,刻着一个篆体的杜字。
她正要接,杜昙昼却不松手:“不是送给你的,若你所言不虚,伍睿杰失踪之事真的涉及馥州官员。那么等馥州事了,本官揪出那幕后真凶之后,你还得还给本官。”
邬夜雪低声说是。
杜昙昼这才松了手。
邬夜雪将玉佩放入袖中收好,缓缓起身,来到那块地毯前,移开了软垫。
地毯上,果然有一大片暗紫色痕迹。
邬夜雪轻声道:“四天前,伍公子来梧桐馆找奴家,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一位州府内的官员,与他一同驾临。”
邬夜雪告诉杜昙昼,那官员没有穿官服,她是从伍睿杰和他的对话中,听出对方是在府衙内为官的。
杜昙昼问她:“如何得知?”
邬夜雪说:“伍公子分明不愿意带他来见奴家,可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领他来了,可见对方身份在他之上,是他不能拒绝的人。”
邬夜雪又说:“此外,伍公子虽没有直接称呼他为大人,言行举止间,却对他殷勤恭敬有加。伍家已是馥州城鼎鼎有名的富豪,即使面对辛良遥,他也从未如此恭谦。由此,奴家推测,对方应是官身。”
杜昙昼却没有放弃追问,他说:“应该不止这些吧,否则你方才为何表现得如此惧怕?”
邬夜雪无声地吞咽了一下,眼中满是纠结,少顷后,她迟疑地问:“大人真的能保证奴家的安全吗?”
“自然,否则本官为何要将家传的玉佩交予你防身?”
听了这句话,邬夜雪像是下定了决心,她对杜昙昼说:“奴家害怕,是因为奴家不小心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那日,伍睿杰带着不知名的官员来访后,没过多久,两人就像是有要事相商,把邬夜雪支了出去。
邬夜雪在风月场混迹久了,早都消除了任何不必要的好奇心。
对方让她离开,她就走出房门,远远地来到走廊尽头,依靠在廊间的贵妃榻上,无所事事地等待起来。
不久后,妓馆的下人送来茶水点心,其中就有一碟玫瑰渍樱桃。
邬夜雪想到自己都被支走了,房中二人应是在讨论机密之事,便拦下下人,让他将茶点放在走廊上,一会儿由她亲自送进去。
没多久,果然听到屋内传来伍睿杰的声音:“夜雪,我们二人谈得口渴了,可否送上些茶水?”
“来了。”邬夜雪应道,走到门口,端起托盘,将东西送了进去。
把茶壶茶杯摆放到桌上时,邬夜雪注意到,二人面色不善,好像谈得不太愉快的样子。
邬夜雪看在眼里,一言不发,放下东西后,转身就往外走。
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
这是邬夜雪在这销金窟安身立命的法门。
关好门离开时,邬夜雪的衣角被门轴夹住了,她随手一拨,竟然没拉动,低头一看,才发现衣角被卡得死紧。
要是用力往外扯,肯定会扯坏这件衣服。
这身衣裙是邬夜雪最喜爱的一件,她舍不得裙子破损,便蹲下身,抓住衣角一侧,一点点往外拉。
就在这时,房中人的说声猛然大了起来。
最开始的几句邬夜雪听不真切,后面便听那官员怒道:“伍睿杰!你敢过河拆桥?!你当本官是死的吗?!你背信弃义,就不要怪本官不客气!”
到这里,邬夜雪都没有想要进去的念头。
如此敏感的时刻,她再冲进去,岂不是火上浇油?
屋中沉寂片刻,突然传来巨大的碰撞声,动静之剧烈,像是桌椅全都被打翻在地了一般。
邬夜雪不能再等,万一出了大事,她也要被牵连其中了。
她猛地推开门,衣角自然松脱出来,她提起裙摆,急急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果然见到桌椅全都倾翻在地,桌上的茶具四处粉碎,那碟玫瑰渍樱桃也翻倒在地毯上,玫瑰汁***,樱桃骨碌碌地滚得到处都是。
但邬夜雪已经顾不上心疼家具,因为此时此刻,伍睿杰正把那官员狠狠压在地上,高举拳头,沙包大的铁拳随时都要砸到对方脸上。
她赶紧上去阻拦:“公子不可!”
她拉着伍睿杰的手,让那官员能从他的压制下勉强脱出身来。
官员衣衫凌乱,头上的发髻也歪到一边,他狼狈地爬起来,捂着刚才被伍睿杰按住的脖子,火冒三丈,沙哑着嗓子骂道:“好你个伍睿杰!你等着!本官要是不讨回来,以后跟你姓!”
骂完,头也不回,怒气冲冲地走了。
邬夜雪对杜昙昼道:“地毯就是在那时弄脏的,此事发生后,伍公子没有在奴家的绣房久待,当夜便离去了。”
原本邬夜雪以为,那官员骂的几句话,无非是气头上的虚言罢了。
没想到,从那天起,她再没见过伍睿杰。
三天后,又得知伍铖满大街悬赏寻找伍睿杰的行踪,邬夜雪彻底慌了。
“杜大人。”邬夜雪双眸含泪,神色凄惶:“您说,伍公子是不是被那官老爷——若真是他干的,那奴家当时也在场,他会不会也对奴家……”
说到后头,邬夜雪已经害怕得不敢把整句话说完了。
青楼女子,地位最是低贱,掌权者想要动手除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难怪她如此惊惧。
杜昙昼寻思半天,问:“那官员长什么模样?”
“奴家不敢……”
杜昙昼打断她:“若想安生活命,就要将你所知悉数告知本官,帮本官尽快揪出此人。此人落网,才能还你平安。”
邬夜雪喘了几口气,艰难平复下心绪,她用手捂住胸口,压低声音对杜昙昼讲:“事后,奴家悄悄打听过那官员的身份,后来才得知,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