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侍卫将嵇燃提来时,杜昙昼坐在案桌后,闭目沉思。
家信是假的,银票是假的,武器和马都是被人以各种手段,暗中运往坛山脚下。
那宣称自己是从毓州逃往京城告发赵青池的嵇燃,定然也是假的。
目前唯一暴露出来的幕后主使,只有武库员外郎吕渊,既然是他偷运出了武器,那么嵇燃有没有可能也是……
杜昙昼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不久后,嵇燃被侍卫带到,跪于堂下。
杜昙昼撑着下巴高高在上地看了他一眼,状似不经意地问:“你这些时日在临台待得可好?”
“甚好,多谢大人照拂!”嵇燃抱拳道:“只是末将客居多日,心中颇为思念家人,只待风波平息,归家省亲。”
“思乡乃人之常情。”杜昙昼点点头,话锋突然一转:“不过本官这几日就过得不太舒坦了,本官近日抓了个嫌犯,他的供词与你所说颇有不同之处,本官眼下……不知该信谁了。”
嵇燃叩首道:“大人明鉴!末将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说谎,甘受大刑!”
“不要这么紧张,本官还没有怀疑你。”杜昙昼悠哉道:“只是有几个问题,希望你能为本官解惑。”
嵇燃说是。
“本官问你,你是从毓州一路逃至京城,可怀宁郡主捡到你时,似乎没有在你身上寻见文牒,没有文牒,你是如何通过各城镇赶到京城的?”
嵇燃:“末将……末将原本是有的!只是在京城外遇到赵慎派来的追兵时,不慎丢失了!”
杜昙昼不置可否,又道:“你说你是赵青池麾下、柘山关守军,本官问你,你是哪团哪旅哪队哪火?”
嵇燃顺畅答道:“末将是三团五旅二队一火的火长。”
杜昙昼勃然变色,用力一砸惊堂木:“一派胡言!”
他的态度变化之快,连在旁边记口供的掌固都吓了一跳,手不自觉一抖,往腿上滴了好大一团墨。
嵇燃也是浑身一颤,旋即疑惑道:“大人何出此言?末将句句属实——”
“柘山关守军是大承军队中的精锐之师,为了抵抗焉弥的尖刀铁骑,赵青池收拢编制,整军被分为上中下三府,每府又分为四团,不要说火了,连队的建制都没有!你是在哪里当的二队一火的火长?!”
嵇燃瞠目结舌,语塞道:“末将、末将——”
“只怕你的从属编制,是背后指使你陷害赵青池的人编出来,让你拿来骗人的吧?!”
嵇燃难掩惊惧,却迅速调整表情,主动发难:“末将不知大人此言何意!末将冒死进京告状,就是为了将赵青池的叛国行径禀奏给陛下!末将屡遭追杀,千难万险才逃入临台,怎么在侍郎大人的嘴里,就成了陷害忠义的奸佞?!”
杜昙昼抚掌道:“好一个忠诚义子!只是不知关在临台地牢的吕渊,听到你这番言论,心中会作何感想?”
“吕大人怎会——?”嵇燃面上浮起一丝慌乱。
杜昙昼打断道:“你一个远在柘山关的将士,怎会知晓吕渊的名姓?”
“这……”嵇燃满头冷汗,嘴唇煞白,眼看已到了强撑的尽头,却还硬着头皮解释道:“……吕大人是兵部的官员,末将的军籍账册也都记载于兵部的册录内,末将听说过吕大人的名字,也不稀奇吧?”
杜昙昼赞同地说:“是了,你也知道你的账册都在兵部,想来,吕渊为了给你的身份造假,做了不少手脚吧。”
“末将冤枉啊!”嵇燃寻不出理由,便连声高呼冤枉。
多年的审问经验告诉杜昙昼,到了这种时候,就是疑犯词穷了。
此时只要轻轻一击,犯人心中残存的那点侥幸,就会如泡沫般一触即破。
杜昙昼缓和了语气,叹了口长气,感叹道:“罢了,本官是看在曾经同为武人的份上,才给你一个招供的机会。其实昨日吕渊已经什么都说了,原本你的供词也不重要了,既然你不肯说,那就关进牢里,等待陛下的处置吧。”
嵇燃又惊又疑,只觉这位位高权重的侍郎大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实在看不透他唱的究竟是哪出戏。
杜侍郎挥了挥手:“左右,将他押下去吧。告诉吕渊,念在他主动招认罪行,本官会为他在陛下面前说几句好话,争取留他一条命在。至于这个嵇燃……唉,本官也爱莫能助,怕是要见他人头落地了。”
嵇燃又疑又惧,奋力一甩,挣脱了身后侍卫的手,往前跪行了几步:“大人此话何意?!”
“是吕渊指示你的吧?哦,不对,你说是无辜的,什么都不知情。既然不知情,那就到大狱里待着吧,说不定还能关在吕渊隔壁,问问他究竟向本官交代了些什么。”
杜昙昼不耐地挥挥手:“带下去!别扰了本官清净!”
“大人!”嵇燃猛地往前一扑,被左右侍卫按倒在地,脸蹭在地上,却还在吃力地嘶吼:“大人!您不要信吕渊的胡言乱语!末将是冤枉的!都是吕大人让末将做的!”
杜昙昼抬起手,侍卫立刻松开了他。
嵇燃狼狈地爬起来,发束乱了也顾不上整理,扑到案桌前,孤注一掷道:“大人!末将什么都招!末将不是柘山关守军,也从未见过赵青池将军!末将是负责值守兵部的翊卫,是吕渊让末将假扮成关外守军,诬告赵将军谋反的!”
杜昙昼眸色阴沉:“讲。”
嵇燃咽了咽干涩的喉咙,沙哑道:“十天前,吕渊找到末将,给予……重金,让末将假扮成柘山关守军,伪造出身上的伤口,倒在京外的官道旁,说自然会有人救末将。”
“吕渊还把醒来后,该向大人禀报的说辞告诉了末将。他说鱼符和户册都做好了,只要末将按照他的说法告诉大人,保管万无一失。”
“末将依言照做,与他规定的时日假装昏迷,倒在官道旁,后果然被怀宁郡主所救。末将按他的要求,在郡主装晕了几日,后装作重伤初醒的样子,见到了大人。”
嵇燃面色羞惭,愧然道:“此后的事,大人就知道了。”
杜昙昼沉声道:“因为你编造的供词,陛下亲自下令,命禁军前去毓州捉拿赵青池回京受审。不管本官能否为赵将军洗脱污名,只要他离开毓州的消息传到焉弥,到时会发生什么,不必本官多言了吧。”
“是……”嵇燃低下头,面无血色,似乎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杜昙昼疲倦地叹了口气,连痛斥他一番的劲头都没有,只道:“嵇燃,你诬告三品大将军,该当何罪,应已知晓。左右卫士,将他带下去吧,一切都在本官禀明陛下后,等待陛下圣裁。”
在供状上画押后,嵇燃腿都软了,还是让两个侍卫一左一右架着他,才把他抬下去的。
掌固收起供词,抬眼看向杜昙昼。
只见方才又是痛陈罪状,又是义愤填膺,又是疲倦困顿的侍郎大人,早就换了一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