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强劲的夜风猛地吹来,刮得城墙上那一支支火把的火焰剧烈地摇晃着。
火花四溅,滋滋作响。
那摇曳的火光在大都尉与那中年谋士的脸上投下了诡异的光影,衬得两人的表情十分阴郁,光怪陆离。
城墙上一时沉寂得可怕。
“大都尉,”中年谋士朝大都尉走近了一步,谨慎地请示道,“要不要禀元帅?”
“不妥。”大都尉摇了摇头,蒲扇般的大掌重重地拍在了城墙的角墩上,“元帅如今正在大景的京城,这一来一去太费时间了。”
中年谋士又想了想,又问:“那是不是求援?!”
“求援?为什么要求援!”大都尉的脸色沉了下去,语声如冰道,“若真是谢无端,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他一度惊慌的心绪又平复了下来,目光陡然转为锐利,又慢慢地添上了几分戾色。
城墙上的空气也跟着一变,平添了一股森然的寒意,中年谋士心中微微一颤,看着大都尉的眼神愈发沉凝。
大都尉的唇角抿出冷硬的线条,眸色凛凛。
去岁冬的那一役,谢家完了,但是他们长狄也是损失不小,副帅乞伏逻死在了谢无端的长枪下。
那之后,副帅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元帅留吁鹰曾当众言,麾下诸将,功高者得。
当初,就是大都尉带兵第一个攻破了兰山城。
兰山城可是一座宝库,明家人这两年把城池守得似铁桶般,素有北境小江南之称,城内的百姓颇为富庶,这一战,让他和麾下的将士得了不少金银财宝。
他也是因此立了大功,从万骑长升到了现在大都尉的这个位置。
大都尉置于角墩的那只大掌猛然收紧,似是把什么东西握在了他的手中,浓浓的野心昭然地写在了他粗犷的脸上。
他低低地对着中年谋士道:“要是我能够拿下谢无端的话……”
这副帅的位置谁还有谁能与他争呢?!
又还有谁有资格来与他争?!
摇摇晃晃的火光下,他的眼睛如刀锋般锐利,眉角棱骨愈发凌厉森然,表情无比的坚定。
这一刻,他内心对名利的渴求,似烈火般熊熊燃烧,压过了心底深处对谢无端那种深深的恐惧。
大都尉再次抬头看向了那颗挂在旗杆上的头颅。
这一次,他直直地望着头颅上空洞的双眼。
“谢以默的头颅在这里,要真是谢无端,肯定是为此来的。”大都尉语气笃定地说道。
中年谋士摸了摸人中的短须,双下巴一颠一颠的,思忖道:“谢无端没有强攻,而是在兰山城以逸待劳,那足以证明,他手上的兵力不够。”
“伊什应当没有探查错,谢无端的手上最多也就千余人。”
大都尉眸色森森,慢慢道:“不错。不然以谢无端的骄傲,不会像那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不敢露头。”
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谢无端出现在兰山城的消息肯定瞒不住,快则今夜,慢则再过两日,必会传到兰峪关,那么整个南征军就都知道了。
留吁元帅熟读大景兵书,常言:用兵之害,犹豫最大。
机会往往只有一次,畏头畏尾之人是成不了大事的。
“传昙达和蒙巽。”
大都尉一声令下,不一会儿,两个身形高大魁梧的长狄武将一前一后地过来了。
一个三十来岁,一个十七八岁,两人大步流星地走上城墙,齐齐地给大都尉行礼。
大都尉目光坚定,冷声下令道:“昙达,传我军令,点一千骑兵即刻前往兰山城,务必确认兰山城如今的主将到底是谁……”
“蒙巽,你听从昙达调遣。”
三十余岁留着大胡子的昙达将拳头放在左胸口,率先道:“是,大都尉。”
蒙巽也跟着应命,半垂下头,年轻方正的脸庞上,神情晦暗不明。
大都尉看着二人欣慰地点点头,用力地拍了拍昙达的肩膀,又交代了一番。
昙达是他的亲信,跟在他身边十几年了,从一个小兵被他一路提拔到了如今千骑长的位置。
他在一年前曾和谢无端有过短暂的一次交锋,亲眼见过谢无端,这桩差事交给他去办再合适不过。
不过短短一刻钟时间,昙达与蒙巽两人就火速点了千余的骑兵,趁夜从六磐城出发。
此刻浓浓的夜色是他们最好的掩护,一行人马如幽灵般穿梭在荒芜的平原上。
夜行十里后,昙达就下令兵分两路,让蒙巽带领大部队一千人继续朝兰山城逼近。
而他自己带着不足百人从另一条路绕到了兰山城的后方,他们在五里外就弃了马,在昙达的带领下,步行地穿过崎岖的小路,来到兰山城西南方的一处城墙下。
城墙下有一大片横生的灌木。
昙达令两个士兵拨开那丛灌木,逐渐露出了城墙根的一个破洞,正好够一个成年人潜入。
这个洞果然还在这里。
去岁他们在攻破兰山城后,曾屠城十日,这兰山城的角角落落他都很熟悉,这处城墙根的破洞还是被一名长狄勇士用流星锤破坏的。
当时他生怕有景人从这里逃走,这才用荆棘丛遮掩了起来。
“千骑长?”一个精瘦的长狄士兵压低声音喊了一声,询问昙达是否即刻潜入城中。
“不急。”昙达抬了抬手,示意下属们稍安勿躁,抬眼望着上方的夜空。
夏夜的夜空繁星密布,似是坠满了无数璀璨的宝石。
夜凉如水,方圆一里分外寂静,只有这百余人的呼吸声回响在夜风中,偶尔夹着一两声轻微的“咕咕”声。
昙达摸了摸绑在腰上的两个鸽笼,小巧的竹笼中分别关着一只信鸽,一只绑着红色的布条,一只绑着黑色的布条。
若城内真是谢无端,他就会放飞那只绑着黑布条的鸽子。
而现在,还不能着急。
他得耐心,耐心等着蒙巽那边发出的信号。
按照他们的计划,蒙巽以及那一千骑兵会从正面接近兰山城的北城门,吸引城内守兵的注意力,转移他们的视线,为他制造潜入城中的机会。
也就是说,蒙巽只是一枚弃子,或者说,死士。
大都尉要用他们这一千人的命去探路。
夜风隐隐地送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夹着断断续续的喊杀声。
听在昙达的耳中,这就是信号。
他再一次摸了摸腰侧的鸽笼,对着后方的一百人打了个响指,下令道:“进城。”
说着,他躬身从城墙根的那个破洞悄悄地潜入了城内,洞口的蛛网与尘土弄得他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迎面而来的夜风中夹着一股子令人不适的古怪气味。
一眼可见银色的月光下,一具具白森森的尸骨歪七竖八地躺在前方地上,周遭空荡荡的一片,乍一眼望去,这就是个无人的空城。
昙达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唇角勾出了一个不屑的弧度。
时隔近八月,他又回到了这个破地方。
上一次来,还是去年腊月破城的那天。
他随大都尉在城破后,直驱而入,杀了个尽兴。
这兰山城的人都是蠢的,明知不敌他们长狄,还非要跟着明赫父子力战,坚决不肯降,直战到了最后一个人。
哎,虽然他们就算是降了,等待他们的也是一个“死”字,但杀起来过瘾啊。
可以让他们排排地跪在地上,一刀杀一个,轻轻松松,也不用在城里掘地三尺地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与精力。
昙达发泄地踢了一脚,把脚边的一个骷颅头踢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出去……
“骨碌碌……”
后方,他带来的一百人马一个接着一个地从这个墙根的破洞钻入了城内,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染了不少灰尘。
昙达转过身,打算先清点人数,却见身后的几人突地倒吸一口冷气,一双双眼睛猛然瞪大,那样子似是见了鬼般。
昙达微微蹙了蹙眉,下一刻,眼角的余光注意到地上有道长长的影子,从他身后缓缓地朝他靠近。
那道影子在那一地皎洁的月光中拉得长长。
昙达心里咯噔一下,慢慢地转过了身,却见一丈开外,一张熟悉又有点陌生的俊雅脸庞映入他的眼帘。
“熟悉”是因为他见过。
“陌生”是因为对方周身透着一种似月下雪霜般的病弱感。
和他印象中那个如骄阳般灼灼,意气风发的青年判若两人。
但是——
此人是谢无端!
长身玉立的年轻公子身穿一袭月白道袍,披着白色披风,眉目如画,那被夜风吹起的袍角翻飞如蝶,周身有种如浮云明月般的淡雅气质。
几步外的谢无端仿佛一道银白的闪电直刺入昙达的眸中,让他的身体瞬间冻结般动弹不得,目光完全看不到谢无端后方的百余名将士。
“好久不见。”谢无端眉眼含笑地看着昙达,一派云淡风轻。
温润的眸子在月光的映衬下透着一种渊停岳峙的气势。
看着眼前的青年,昙达感觉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流向了心脏,四肢发凉发麻。
这一刻,昙达也不知道,是该惊讶谢无端竟然记得他,还是该“荣幸”,谢无端还记得他这个人。
昙达毫不犹豫地解开了那个别在左腰头上的鸽子笼,轻轻一拍,一只灰色的鸽子飞了出来。
鸽子的一只腿上绑着黑色的布条,意味着,兰山城内的人是谢无端。
灰扑扑的鸽子扑棱着翅膀,急速地越过了他们的头顶,往高高的城墙上方飞去。
与此同时,谢无端身后的近百名天府军将士们训练有素地将昙达一行人围了起来,他们手中那一把把寒光闪闪的长刀高高举起。
刀锋全都指向了这些长狄人。
昙达却是一动不动,只定定地目送着那只信鸽飞高,他这次带出来的两只信鸽是经过训练的,能躲箭,受训的数千鸽子,也就这两只脱颖而出地幸存了下来。
上方的夜空中,突然响起了一阵嘹亮的鹰唳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尤为犀利。
一头洁白无瑕的白鹰展翅滑过夜空的那弯新月,闪着寒光的鹰爪精准地朝半空中的那只鸽子抓去。
鸽子受惊地发出咕咕声,吓得扑扇着翅膀乱飞,它是学过躲箭,但鹰可不像羽箭那般有轨迹可循,更是天空中绝对的王者,鹰爪轻轻一捞,便轻而易举地将那只鸽子抓在了爪中。
只有几片零星的灰羽自空中飘飘荡荡地往下落……
昙达的瞳孔急速地收缩了一下,豆大的冷汗极速地沁出鬓角。
直到此刻,他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前头不仅人没回来,连鸽子也没飞回来。
原来是这样!
还能这样!?
在昙达惊骇的目光中,白鹰傲慢地发出一声啸声,抓着那只灰鸽子下落,飞到了谢无端身边,直接把它送到了他手里。
接着,白鹰悠闲不失轻巧地落在了谢无端的肩头,邀功地蹭了蹭他的鬓角。
谢无端看着鸽子腿上绑的的黑色布条,了然微笑。
他对着昙达腰头的另一个鸽笼指了指,无声地做了个手势。
风吟立即意会,快步上前,如闪电般从昙达的腰头夺下了另一个鸽笼,将那竹编的鸽笼随意地晃了晃,里头那只绑着红布条的白色信鸽不安地发出了“咕咕”声。
白鹰饶有兴致地扇起了羽翅,愉快地用右翅拍了拍鸽笼,那鸽笼里的白鸽瞬间缩成了一团,吓得瑟瑟发抖,瞧着可怜兮兮的。
这时,一阵“得得”的马蹄声自北城门方向朝这边而来,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响亮。
昙达脸色又是一变,鼻翼翕动不已,下意识地闻声望了过去。
没一会儿,一匹高大矫健的黑马停在了前方三四丈外,两条前蹄微微扬起,马背上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年轻男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