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啊?燕儿,你确定?”
外祖孙俩亲昵地头挨着头凑在一起,每一子都落得磨磨蹭蹭的。
过了一炷香,棋盘上才断断续续地落了二十来枚黑白棋子,稀稀落落的。
顾非池并不着急,端起茶盅闻闻茶香,再浅浅地呷着茶水,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等老爷子终于拖拖拉拉地落下第十一枚黑子后,萧燕飞眼瞧着这棋盘上的局势好像不怎么好,就对着顾非池指挥着道:“你别下这里,下那边去。”
“对对对。”殷老爷子半点不知道客气,“那边好。”
顾非池听话地拈起白子,“啪”地落在榧木棋盘的角落。
完美!祖孙俩相视一笑。
顾非池莞尔,闲话家常般道:“外祖父,我想问您借几个账房。”
账房?沉浸在棋局中的殷湛惊愕地抬头,拈须的动作也顿住。
“给柳家盘账。”顾非池坦诚地说道,“柳家的账目实在太多太乱,十几个账房已经清点好些天了,但有几本账怎么也算不清。”
柳家自柳皇后上位后,就屹立朝堂,盘根错节,光是那些明面上的账现在也才理到七七八八,还有那些暗地里的账没理。
尤其是那部分“特别重要”的。
萧燕飞在棋盒里随意地摸着棋子,发出清脆的棋子碰撞声,骄傲地炫耀道:“你要算账,就找外祖父呀。”
“外祖父可是比十个账房加起来,还要能干!”
萧燕飞见识过老爷子算账查账的功力,那绝对是数学天才,这要是在现代,就是妥妥的一个搞金融的人才啊。
听外孙女这般推崇自己,殷湛笑得眼睛都成了两道眯缝,一脸得意的模样。
他都活了大半辈子了,从前各种天花乱坠的夸赞之词也不知道听过多少了,但此刻听外孙女这么真心实意地夸上一句,让他心里非常受用,这可比那些管事夸上一百句都甜。
顾非池相当识趣,顺着萧燕飞的话道:“那就烦劳外祖父帮着瞧瞧。”
老爷子矜持地拈须点头:“就看在你陪我下棋的份上。”
殷太太笑得前俯后仰,抬手指着他身后,直接拆他的台:“你们瞧他得意的样子,连尾巴都翘起来了。”
笑声止不住地萧燕飞唇间逸出,小姑娘把头歪在了殷太太的肩头,满面红晕,眉眼弯弯,殷太太爱怜地摸了摸外孙女红润的面庞。
顾非池推开了旁边的一扇窗户,屈指放在唇间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下一刻,停在庭院里一棵树上的白鹰就展翅飞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了窗槛上,那尖锐的鹰喙、冰冷的蓝眸以及锋利的鹰爪,近看之下,极具威慑力,屋内服侍的小丫鬟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非池随手执笔写了张条子,吹干墨迹后,就将条子绑在鹰腿上,拍了拍它道:“去找沈竞。”
白鹰低啸了一声,就展翅飞走了,一眨眼间,就直冲云霄,看得殷老爷子也赞叹不已:“阿池,你这鹰养得真好。”
“外祖父,雪焰可聪明了!”萧燕飞心有戚戚焉,就跟殷家二老说起了今天白鹰给她抓了只彩雀玩的事,说到那只彩雀在她掌心装死时,殷太太忍不住笑出了声。
殷湛与顾非池则继续在一旁下着棋,清脆的落子声时不时地响起。
当黑白棋子占据了半边棋盘的时候,廖妈妈匆匆来禀:“老爷,太太,烁少爷和一位沈参将一起来了,说是奉世子爷之命来送账册的。”
“烁哥儿也回来了啊。”殷太太眉目一喜,吩咐丫鬟去准备萧烁喜欢的碧螺春与点心。
丫鬟婆子进进出出,不一会儿,大丫鬟领着萧烁与一个二十来岁面瘫脸的小将一前一后地进了宴息间,那小将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子。
自上回万草堂一别,萧烁就回了军中,后来又跟着沈竞当差抄家,好些天没回来了。
十来天不见,少年的身姿似乎又挺拔了一些,像是那鞘中之剑,隐有锋芒。
见过礼后,沈竞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顾非池,恰看到顾非池投子认负,心里有些惊讶:咦,殷家老爷子的棋艺这么好?还能赢世子爷?
“承让承让。”殷湛开怀地哈哈大笑,瞧着神清气爽。
“世子爷,账册拿来了。”沈竞行了一礼,随即就打开了木匣子,露出两本黑色封皮的账册,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往棋盘上瞟。
这一看,那张面瘫脸差点没绷住,眼角抽了抽。
这黑子下得也太臭了,连他都不如。
就这样,世子爷还得输得如此自然,佩服,实在是佩服!
沈竞一个古怪的眼神朝自家世子爷飘了过去,对上了顾非池波澜不兴的眸子,登时敛容,老老实实地呈上了那两本账册。
“外祖父。”顾非池接过两本黑封皮账册,亲手递给了殷老爷子。
殷湛心知这几本理不清的账必然不会是简单的账目,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致,歇了下棋的心思,翻起了那两本账册。
第一遍翻得很快。
一页接着一页,没什么停顿,似乎仅仅是在翻页般,很快就把两本都翻完了。
殷太太看时辰差不多了,强势地招呼他们去用晚膳。
心不在焉地用了晚膳后,殷湛又迫不及待地开始翻那两本账册。
第二遍略微慢了一点,看了整整一个时辰,天都暗了下来。
到第三遍,殷老爷子捏着账册就没松手过,一直看到了大半夜,翻翻,写写,算算。
顾非池也没有走,就陪在一旁给老爷子伺候笔墨。
本来看完第二遍后,顾非池是让老爷子明天再接着看,但是老爷子专注投入起来,谁都拉不住。
“噼噼啪啪”清脆的珠算声与窸窸窣窣的翻页声回响在这安静的屋子里,夜愈来愈深……
寂静的凌晨,外头传来了五更天的打更声,一慢三快。
比之更响亮、更振奋的是老爷子的拍案声。
“在这里!”殷湛一掌重重地拍在书案上,兴奋得两眼放光,精神矍铄。
顾非池一晚上都没走,就在一旁,一手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羊脂白玉镇纸。
而萧燕飞听着那“噼噼啪啪”的珠算声,人已经有点晕晕沉沉了,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此刻听这一下响亮的拍案声,瞬间清醒了,“腾”地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她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眸子,黑白分明的瞳孔似是蒙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可爱得像只慵懒的小奶猫懵懵懂懂。
“阿池阿池,快来看。”老爷子急切地对着顾非池招了招手,又指了指第二本账册的某一页,“你看这里。”
这是二十几年前的账册了,书页早已泛黄,但保管得很好,漆黑的墨迹没有任何褪色。
“这第一本账册上,先是多了八百万两白银,可到了第二本上,这笔白银就又不见了。”
“记账之人试图用粮草、军备的支出来掩盖。”
“但二十年前的粮价是,两百五十文到三百文一石……”说着,他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利落地拨动了一番,以狼毫笔在纸上写了两行数字,“应该是这两个数之间。”
“可你看,账册上记的却是两百万两,多了近一倍。”
“还有这里……”
老爷子如数家珍地在账册上指指点点,侃侃而谈。
这么一笔莫名来历的八百万两白银竟然在短短的九个月内,就全数花完了。
有趣。
殷湛笑得神采奕奕,瞧着像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
萧燕飞眉眼柔和地看着老人,自打中风后,老爷子养得再好,这对他来说也是一次重击,人多少有点萎靡了。
但是现在,若非他还坐在轮椅上,哪里还有一丝病态。
萧燕飞没去打扰两人,独自起了身,步履无声地走了出去,外头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萧燕飞亲自去给他们准备早膳,迎面就看到了刚起身的殷太太,外祖孙俩相视一笑。
“好了,你们两个,先别说了,过来用膳。”
殷太太一句话下,屋内的一老一少全都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移步隔壁的西次间用膳。
用了一顿丰盛的早膳,殷湛依然精神亢奋,毫无疲态,逮着顾非池问道:“阿池,还有没有别的账册让我看看?”
这越刁钻的账册就越有趣,这就像是官员查案似的,在自己亲眼发现真相的那一刻,这种成就的快感实在是无与伦比。
顾非池看着精神焕发的老者,眉眼含笑,刚启唇,外头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恰好抢在了他前面:“老爷,太太……圣旨到了。”
“圣旨到了!”
来传话的是一个青衣婆子,圆脸上写满了惶惶。
殷家家世代为商,哪里接过什么圣旨。
连殷湛都是一愣,就听那来禀话的婆子急急忙忙地补了一句:“来传旨的太监说,圣旨是给烨少爷的。”
梁铮又急忙令人去传萧烨。
萧烨已经起床了,打算去私塾上学,这才刚出门,就被家丁急匆匆地叫了回去。
老太爷也跟着萧燕飞一起出去二门领旨,整个殷家一下子从寂静的黎明苏醒了过来,热热闹闹,人声喧哗。
来传旨的人是梁铮。
见到顾非池竟然也在,梁铮惊讶了一瞬,便恢复如常。
等众人跪下后,他就开始念圣旨。
圣旨是给萧烨的。
旨意中,义正言辞地数落了一番萧衍的无能,可萧氏先祖萧陵于大景有不世功勋,不能因为子孙无能,就辱了先祖荣威,表示既然萧衍已被萧氏除族,而爵位是太祖皇帝赐于萧氏的,武安侯的爵位自当由萧氏一支,萧陵的直系子孙继承。
“着萧烨袭祖辈武安侯爵位。其勉之。”
圣旨的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如夏日惊雷炸响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