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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她顺着顾非池的目光望向了前方的梁铮。

斑驳摇曳的树荫下,梁铮的步伐略有几分踉跄不稳,但还是勉强追上了皇帝,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皇帝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似在借着疾步发泄着心头的愤懑之情。

他走得实在太急,很快就气息不稳了,喘息急促,似乎被逼上绝路的困兽般,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前更是一阵阵的发黑,脚下虚软。

“唐老爷,”观主清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不如去前面的静心阁歇一下,三易真人正在无为殿布道讲经,很快就过来。”

皇帝沉着脸一手扶着旁边的树干,均匀着自己的呼吸,久久没说话。

梁铮瞥了眼脸色铁青的皇帝,本来皇帝是有意去无为殿听三易真人布道讲经的,而现在是没这个心情了。

梁铮察言观色道:“劳请观主带路。”

“唐老爷随贫道往这边来。”观主以拂尘给皇帝等人指了一个方向,领着他们去了一个名为“静心阁”的茶室小歇。

这间茶室一面临着池塘,一面有一片苍郁葳蕤的竹林,清幽雅致。

观主说去看看三易真人什么时候过来,就退了出去,而龚磊和几个侍卫就在茶室外守着。

“皇上息怒。”梁铮亲自给皇帝沏了茶,直递到他手边,又小心殷勤地给他按了按太阳穴,“莫要气坏了龙体。”

皇帝的气息到现在才稍稍平复了一些,但整个人一直绷得紧紧,似那被拉满的弓弦,只要再略一使力,就会崩断似的。

“顾、非、池。”皇帝一字一顿地念道,声音冷似冰,寒如霜,透着怨毒与仇恨的情绪,恨不得将顾非池千刀万剐。

“他这是要翻天了!”

“啪!”

皇帝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直拍得茶杯震动了两下,茶水溢出,连衣袍都被茶水溅湿,可皇帝浑然不觉。

“他是真以为朕不敢杀了他。”皇帝满面狰狞之色,眸底闪过浓浓的杀伐之气。

皇帝敢吗?梁铮半垂着头,暗暗地长叹了一口气,心口似是压着一块巨石,默默地心道,这要是一年前,皇帝的确敢。

一年前,皇帝最是意气风发,龙体也尚可,朝堂上下虽偶有些唇枪舌剑的争论,但朝政大局稳稳地掌控在皇帝手中。

彼时谢家还在,守着北境,西北有顾家,西南有华阳大长公主,四海太平,大景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

而顾世子那会儿在朝中、民间只有赫赫凶名,威望未显。

要是皇帝那个时候打算除了顾世子,十有八九能成。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像是谢家满门枉死在了皇帝手上一样。

但是现在——

皇帝不敢了。

梁铮动作利索地收拾了那杯溢出茶水的茶杯,重新给皇帝上了茶,飞快地瞥了眼皇帝如枯枝般的手背,那根根青色的血脉几乎要从皮肤下暴出,手指颤抖不已。

如今的皇帝早就虚弱不堪,精力不济,不仅握不牢一把剑,甚至连朝政都左右不过来了。

臣强则君弱,君弱则臣强。

顾世子这些日子来,步步逼近,先是拿捏着幽州不肯放手,再又明晃晃地插手六部事宜,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夺权。

而皇帝明显力不从心,压制不住了。

顾世子有幽州、北境和西北在手,三地连成一片,宛如一把刀子架在皇帝的脖颈上。

任谁都看得出来,皇帝若是敢下旨杀顾非池,顾非池……不,卫国公府就敢反,还可以打着“昏君无道”或者“清君侧”的大义,也算是师出有名了。

连华阳大长公主与谢家旧部怕是都会义无反顾地站在顾非池这边。

梁铮心如明镜,但嘴上却小心翼翼地说着一些哄着皇帝的话:“皇上,您还是要先养好龙体,其它的都是其次……”

他说得越多,心里越是发凉,没什么底气。

连自己这个阉人都看得透,皇帝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是……

无能狂怒。

当这四个字浮现心头时,梁铮自己都吓了一跳,周身剧烈地一颤,不敢再往下想了。

“梁铮。”皇帝突地出声打断了他,声音冷得似要掉出冰渣子来。

“……”梁铮微微抬起眼皮,呆愣地看着皇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皇帝的唇角泛起一个阴冷至极的笑:“刚刚顾非池跟你说了什么?”

梁铮双眸微张,立刻明白皇帝在疑心什么了,答道:“顾世子只是问奴婢无碍否……”

可当这句说出口时,梁铮自己都觉得奇怪,心里咯噔一下:这满朝文武谁人不知顾非池一贯目中无人,他又怎么会关心一个阉人。

“是吗?”皇帝自然不信,睁着浑浊的眼眸,眸中似要喷出熊熊的烈火来,“是不是连你也想换个新的主子了?!”

“你又对他说了什么?”

“说朕的眼神不好了,目不能视字了?”

“说朕吐血了?”

“你……是不是要换一个新主子了?!”

皇帝满口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浑身上下不住地颤抖着,话中之语像是一道道冰棱般,带着刺骨的寒意。

梁铮心口发紧,连忙道:“皇上息怒,奴婢一心效忠皇上,绝无二心!”

他这一解释,皇帝反而更怒,心头疑云重重,整个颅都在抽痛不已,眼前更是一阵阵发黑,黑暗似乎要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滚出去。”

皇帝低吼了一声,心口似有火山瞬间爆发,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就往梁铮头上砸去……

那杯滚茶几乎擦着梁铮的脸飞过,重重地砸在了后方的墙壁上,“砰”的一声,瓷杯砸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与碎瓷乱溅。

梁铮低着头,赶紧退了出去。

他对守在外头的一个面目清秀的小内侍道:“你进去服侍……记得把地上收拾一下。”

小内侍咽了咽口水,“梁公公,您脸上的伤……”

他指了指梁铮的左脸,耳下赫然一道寸长的血痕,是方才被碎瓷片划伤的。

“无事。”梁铮以手背在左耳下擦了一下,“我去找观主拿药包扎一下就行。”

顿了顿,他又温声提点了一句:“大川,你小心服侍着,皇上现在心情不甚爽快。”

“是,小人明白了。”名叫“大川”的小内侍提心吊胆地应着是,口中发干发涩,心脏更是狂跳不止。

皇帝这哪是“不甚爽快”,根本就是喜怒无常,光这两天,御书房里就被杖毙的内侍宫女就有七八个了。

从前近身服侍是人人求而不得的好差事,如今那等于是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

茶室内又响起一阵激烈的碎瓷声。

大川胆战心惊地进去了,而梁铮摸出一块帕子,捂在刺痛的左脸上。

他不是蠢人,蠢人是爬不到如今这个位置的。

此刻回想起来,再细品一番,就意识到了:刚才顾世子是特意与他说那句话的。

为什么……

只是为了看他被皇帝迁怒,想让他被皇帝怀疑?

不。梁铮摇了摇头。

如果仅仅是为了安插人进乾清宫,取他而代之,顾非池就不止是说那句话了。

以皇帝如今暴虐无常的脾气,顾世子若是想,可以有各种法子让皇帝怀疑自己,把自己给杖毙了。

梁铮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目光慢慢地看向了三清殿方向。

方才,看顾世子与萧二姑娘走的方向,他们似乎是要去三清殿?

梁铮低垂的眼眸中翻涌起异常复杂的情绪,斟酌,犹豫,思量,疲惫……可眼底的最深处又藏着一丝微光。

梁铮终于迈出了步伐,用帕子捂着面颊慢慢地往前走去,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想着这几个月的事,画面最后定格在了曾经的御前大太监高安身上。

他们内侍只是无根的浮萍。

荣辱,生死,都在皇帝的手里捏着,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恍惚间,周围香客的说话声钻入耳中,梁铮猛地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三清殿外。

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五六丈外的一棵梧桐树下。

“顾公子,萧姑娘,这是两位的姻缘牌,两位真是珠联璧合,将来定能百年好合。”

小道童着喜庆的话,把一对姻缘牌交到了顾非池的手里。

顾非池接过了那两块婴儿手掌大小的姻缘牌,俯首将其中一块放进萧燕飞腰间的荷包里。

萧燕飞隔着荷包摸了摸里头的姻缘牌,抬起头来,眼角的余光恰对上了梁铮的眼。

她微一顿,偏头朝梁铮看来,目光落在了他捂着白帕子的左脸上。

“咦,您受伤了啊。”萧燕飞笑盈盈地对着梁铮招了招手,“我这里有药。”

少女清丽的瓜子脸笑容可掬,笑得明亮而又灿烂,仿佛周围都亮了起来。

梁铮怔怔地站在那里,不近不远地看着萧燕飞与顾非池。

皇帝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心,他不应该再和卫国公世子有任何接触。

他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他应该忠君。

可是——

梁铮按着耳后伤口的手下意识地使力,皮肤上的刺痛感更甚。

想起近来乾清宫中内侍宫女们近乎恐惧的眼神,想起宫中那些被杖毙的人发出的惨叫声,那浓浓的血腥味以及血肉模糊的伤口……

偶尔午夜梦回中,他们的脸会替换成他自己的脸,那死不瞑目的样子屡屡令他自梦中惊醒。

他的心脏似乎被一张看不见的大网绞住,狠狠地收紧再收紧,令他透不气来,脑海中响起一个冰冷残酷的声音:

皇上薄情寡恩,他为何要以命效忠?

梁铮发白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了一起,脚步一顿,还是向着顾非池那边走了过去。

一开始他心里有些迟疑,但接下来,步伐就稳了。

他平日里总是笑容谦和的脸上露出了坚毅如斯的眼神,那是下定了决心的表情。

他不想莫名其妙地被杖毙。

哪怕是无根的浮萍,他也是想要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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