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顶静静地矗立着一座道观,一个十来岁的灰衣小道童早早就候在了道观的大门口。
“世子爷。”皮肤白皙的小道童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对着两人行了一个道家的拱手礼。
“里边请,谢大元帅和昭明长公主殿下的灵位,观主已经做主挪到了清静殿。”小道童走在前面给他们领路,好奇的目光忍不住往萧燕飞肩头的那只鸟儿瞟了两眼。
地上的人走的是门,天上的鹰是从上空飞过去的。
走进道观后,一股浓浓的香烟味扑面而来,一棵拔地而起的迎客松映入眼内,苍翠欲滴,生机勃勃,前方的一些香客们言笑晏晏地朝三清殿走去。
顾非池信手拈住了一枚朝萧燕飞飞来的松针,轻轻弹开。
他解释道:“这里的观主和谢伯父是几十年的至交好友。谢伯父夫妇故去后,我爹就请观主帮着在这里供奉了灵位。”
萧燕飞了然地点头。
当时谢大元帅背负着的是通敌北狄的污名,自然是不能光明正大地供奉他的牌位的,卫国公这才选择了这处可靠的地方。
不然,谢大元帅的牌位很可能会被一些激愤的百姓给砸了。
三人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天上的鹰如影随形地跟着他们,偶尔发出一声嘹亮的啼鸣声,平添几分萧索的气氛。
“这边走。”小道童领着两人拐了两个弯,又穿过一片碧绿葳蕤的竹林,来到了一座挂着“清静殿”的殿宇前。
“吱呀”一声,小道童推开了殿宇的两扇大门,没有进去,对着两人行了一礼后,就退到了路口守着。
前方的殿宇内空荡荡的,只并排供奉了两个牌位,牌位前的地上放着两个黄色的蒲团,两边烛架上点着两排烛火,烛火随风摇曳。
顾非池在大门口略站片刻,这才跨过高高的门槛,缓步迈入殿内。
萧燕飞也跟着进去了。
没了白鹰盯着,那只鸟儿仿佛逃脱牢笼似的自萧燕飞肩头振翅飞起,直飞到了前方的香案上。
顾非池恍然不觉,直直地看着正前方的那两个朱红色的牌位,凝视着牌位上的名字。
殿内的光线影影绰绰,烛火的光影与浓郁的檀香味似交织成一张密实大网。
周围一片寂静,时间似乎凝滞。
过了一会儿,顾非池清冷的嗓音打破了沉寂:“爹爹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谢家,家破人亡。”
他极力克制着,声音平静无波,但那种悲怆的情绪自然而然地随着他的这句话弥漫开来。
空气中平添几分压抑。
“要跟我说说吗?”萧燕飞低声道。
清静殿内又静默了片刻,沉寂持续蔓延。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萧燕飞几乎以为顾非池不会开口时,他忽然开口道:“去岁冬,爹爹旧伤复发,缠绵病榻,整个冬天身子就没利索过,就一直留在京城养病。后来,谢伯父战死的消息传回了京城,爹爹拖着病体进宫求见皇上,淋了雨,病得更重了。”
那会儿顾非池不在京城,他被皇帝打发去了东海剿倭。
“一开始,爹爹只是发烧,在太医的诊断和用药后,”他停顿了一下,冷笑道,“这病竟就越来越重。”
“再后来,皇上就定了谢家通敌判国的罪,昭明长公主不愿‘指证’驸马和亲儿子通敌,在公主府一剑自刎。”
“那会儿爹爹早就病得起不来了,听闻消息时,吐了血。”
顾非池依然看着前方的那两道牌位,气血翻涌,拳头在体侧捏得咯咯作响。
他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心脏在胸膛中剧烈地跳动着,仿佛又回到了他匆匆回到京城的那一晚,看到父亲奄奄一息的样子。
那晚,难以形容的恐惧如同潮水般在他体内翻涌……
从前,他以为自己无所畏惧,哪怕战死沙场亦无悔无畏。
可当时他怕了。
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深渊的边缘,周围一片漆黑无光,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全都危在旦夕……
他只要再往前半步,就会坠入深渊。
顾非池深吸一口气,徐徐地接着道:“最后,我只来得及救下表哥。”
幸好,他还来得及救下谢无端!
顾非池面具后的双眼漆黑漆黑,黑得像是冬夜的星空。
四周一片静寂。
只听到他粗重急促的呼吸声,由急到缓,渐渐恢复平寂。
停在香案上的那只彩雀突地展翅飞起,在殿内溜了一圈,却完全不敢飞出殿宇,又落在了香案的另一边。
“阿池,”萧燕飞向他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温润柔和,“我们去上香吧。”
她的语气中多了几分亲昵、几分抚慰。
这还是她第一次唤他阿池。
“嗯……”顾非池垂眸看她,轻轻地应了。
那漆黑晦暗的眸底又一点点地有了光彩。
顾非池大步走到香案前,拿起了几炷香,以烛火点燃香后,把三炷香递给了萧燕飞。
两人并肩在蒲团上跪下了,恭恭敬敬地上香。
顾非池看着牌位,薄唇微动,近乎无声地说了几句话后,郑重地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接着把香插到了牌位前的香炉中。
在上了香后,顾非池又另外点了三炷香,再次上了香。
这一次,是代不在京城的谢无端上的香。
等再次插好香后,顾非池这才转过了身,又回到了萧燕飞的身边,轻声又道:“再过几日表哥就会扶灵回京。”
谢家没有祖地,谢家也没有宗族,如今谢家满门皆灭,只余下了表哥孑然一人。
“昭明长公主的灵柩如今还停灵在皇觉寺中……”
皇帝本来说是让昭明葬入皇陵,可华阳大长公主反对,说昭明可不会稀罕皇帝的“恩典”,坚持将昭明的灵柩停灵在皇觉寺。
顾非池看着前方的那两道牌位,声音渐渐有些低哑:“爹说,当年他们四个人在华阳大长公主府上,一同长大,如今只有他了。”
卫国公、顾明镜、谢以默与昭明四个人,只剩下了卫国公顾延之一人了。
后方香案上的那只彩雀也飞过来,趁着两人没注意,悄咪咪地往外飞。
停在殿外一棵梧桐树上的白鹰一直注视着他们,立即发出一声示威的鹰啼。
彩雀又瑟缩了一下,耸立的毛羽直抖。
“雪焰。”顾非池不轻不重地唤了声白鹰的名字。
他转过了身,目光仰望着殿外的碧空与烈日。
“我们走吧。”
顾非池撩袍迈出了殿宇。
萧燕飞与他并肩而行,眼角看着身旁青年轮廓分明的侧脸。
他自少年起就久经沙场,大半的时间都在战场上,身上伤痕累累。
不仅是卫国公失去了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亲人,顾非池亦然。
别人只看到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却没有看到他的痛,他的伤疤。
战场上,人命是最微不足道的,顾非池只是人,不是神,他只能看着身边的同袍一个个地战死。
萧燕飞一阵心悸,一种酸酸的感觉呼啸而来,似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塌陷了一角,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充斥着她。
萧燕飞主动伸出了手。
白嫩柔腻的小手紧紧贴着他的手掌,感受着掌下炽热紧致的肌肤,男子粗糙的掌心、指腹略有薄茧。
两相接触的温度格外烫人,一时分不清是她的手心烫,还是他的。
彩雀扑棱着翅膀从两人身边飞过,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白鹰自树梢腾空而起,在两人头顶绕着圈,听话地没有再去追那只鸟,不满地连续啼鸣了好几声。
萧燕飞若无其事地说道:“萧烁那小子回来也没住上两天,就又回军营去了,说什么他要把丢了的爵位再挣回来。”
“他小小年纪的,何必非要把这么重的枷锁往身上铐。”
萧燕飞偏过脸,盯着他面具后的黑眸,问道:“你说,是不是?”
少女的眼眸灼灼发亮,似能劈开夜色的晨曦,璀璨夺目。
顾非池也扭头看着她,垂下了眸子,思绪不由被她牵引,点点头:“是。”
“你也是。”萧燕飞徐徐道,三个字一字一顿。
两人的目光对撞在一起,脸与脸相隔不过一尺,近得能看到他唇角、下巴上细细的汗毛。
“不要把这么重的伽锁套在自己的身上。”说话的同时,萧燕飞微微地踮起了脚,抬起左手摸向他脸上的半边面具,在那冰冷的金属边缘碰触了一下。
指腹在面具上碰了碰,就要退开,可顾非池的动作比她更快,大掌覆住她的小手,引导她的手轻轻地为他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一点点地露出面具下青年俊美白皙的面庞。
日光下,男子肤白如雪,脸庞轮廓优美,那双墨玉般的眼眸流光四溢,鼻梁高挺精致,漂亮的五官笔墨难描。
她从未这样仔细地打量过一个人。
她的目光专注而执着,似要穿过那双眼直击他的灵魂。
顾非池定定地迎视着她清亮的双眸,薄唇轻启,缓缓道:“我娘……是顾明镜。”
这六个字轻而缓,字字清晰,字字泣血。
“我知道。”萧燕飞的目光仍凝望着他的面庞。
哪怕之前没有明说,他从来没有隐瞒过这一点。
他的年岁。
他唤谢无端为表哥。
他的脸上明明没有伤,却一直戴着面具。
她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呢。
顾非池莞尔,目光愈发柔和。
是啊。她知道。
从那天,她对他说“被人揭下面具是一种失败,自己摘下面具却是一种胜利”的时候,他就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我们成亲吧。”
他看着她微微地笑,笑容犹如夏日暖风一点点地染暖了他冷峻的眼角眉梢,犹如那月下倏然绽放的昙花开到了最极致,丽色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