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还全身而退地摆脱了“宁王妃”的枷锁,她该满足了。
明芮的眼眶浮现一层朦胧的水汽。
可是,她从来没有去想到过,在这一切结束之后她该做什么,又能做什么。
有的时候,她甚至觉得她的人生终结在任何时候都无所谓。
直到现在。
有人会告诉她,她可以回兰山城。
她真的能回兰山城?!
回到父兄和夫君拼死守护的地方……让她守在那里继承他们的遗志!
真好啊!
明芮双手捧着圣旨,郑重地对着前方叩首。
她的这个举动看在旁人眼里,只当她感念皇恩,这才行叩首礼。
唯有她自己知道,她叩谢的是卫国公世子。
爹爹说,谢家可以信,顾家也可以信。
她的爹爹一向有识人之明。
再抬起头时,明芮的眼眸已经恢复了平静,眉眼含笑地起了身。
小内侍在来颁旨前得过梁铮的叮嘱,因此对明芮非常客气,又道:“北安伯,可要咱家安排马车送您回明府?”
明芮既然与宁王义绝,自然是不会回宁王府了。
“多谢公公的好意,不必麻烦了。”明芮并不打算回明家,委婉地回绝了对方的好意。
小内侍也就没勉强,对着明芮揖了一礼:“那咱家先回乾清宫复命去了。”
小内侍与另一名内侍又提着灯笼往回走。
明芮没急着走,她朝周围那些学子们走近了几步,向着他们屈膝福了福。
这是她对他们的谢意。
那些学子们很快就回过神来,纷纷地回以长揖,这一双双热忱的眼眸全都以满怀敬意的眼神注视着明芮。
这位新晋的北安伯真是将门虎女。
只凭她有回北境重建兰山城的这份决心,她就担得起明家这“北安伯”的爵位。
“女承父志,亦是一则佳话。”一个方脸高额的年轻学子由衷叹道。
“赵兄说得是。”立即就有好几个学子连声附和。
回想着今日发生地一切,赵秀才不由热血沸腾。
天理昭昭,这世上仍有公义!
皇上虽年老昏庸,但幸而卫国公世子拨乱反正,为明氏女主持公道。
从前还听说卫国公世子滥杀降将,残暴无道,可如今看来,未必。
有道是,乱世用重典。
若是幽州流匪一开始就能被幽州卫一力镇压,又何至于后来死了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以及将士,血流成河。
他以前只知“士人不当以世事分读书,当以读书通世事”,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也不懂。
若非得了萧二姑娘的那通教训,至今还在坐井观天,便是有朝一日金榜题名,那也会是一名昏官。
赵秀才目光灼灼地望着夜色中明芮远去的背影。
明芮身姿笔挺地往回走,一路穿过了端门、承天门、正阳门三道门,只觉得浑身一松。
她握紧了手里的圣旨,往前走去。
夜晚的街上没有什么路人,安静无声。
街旁停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
下一刻,马车的窗帘被人从里面掀起了一角,露出少女熟悉的笑靥,梨涡浅浅。
“明大姑娘。”萧燕飞轻快地对着明芮挥了挥手。
明芮:“……”
萧二姑娘是在等自己?
这个念头方起,就听萧燕飞笑眯眯地说道:“我在等你呢。”
从明芮离开茶楼起,知秋就一直跟着她来到了午门,直到酉初,皇帝召见内阁,知秋才离开向萧燕飞禀明了经过。
之后,萧燕飞就来了这里等着明芮。
那日在皇觉寺,明芮曾亲口对自己说过,明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人。
换而言之,明芮必不愿回“明将军府”,那么,在她得偿所愿后,她还有别的地方去吗?
知秋很是机灵地打开了马车的车门,笑嘻嘻地对着明芮伸手做请状。
“还站着做什么,快上来!”萧燕飞对着明芮招了招手,笑容明媚。
被她的笑容感染,明芮扶着知秋的手,上了马车,在萧燕飞的对面坐下了。
马车里点着一盏玻璃灯罩灯笼,光线明亮。
萧燕飞上下地打量着明芮,明芮下午在午门跪了半天,滴水未进,此刻看着样子实在算不上好,嘴唇皲裂,皮肤被晒红,身上还有酒液与汗液混合后的怪味。
周身透着一种几乎油尽灯枯的虚弱。
唯独她的眼神依然明亮,仿佛这夏夜的漫天星辰倒映在她眸中。
萧燕飞笑意更深,忽然问道:“吃粥吗?”
明芮一愣,就见萧燕飞自一旁红泥小火炉上掀起了砂锅盖。
砂锅里煨着一锅热气腾腾的香菇鸡丝粥,发出细微的煮沸声。
一股诱人的香味立刻扑面而来,霸道地钻入鼻尖,引得半天没吃东西的明芮饥肠辘辘。
萧燕飞亲自给明芮盛了一碗粥出来,轻轻地放到了两人中间的小桌子上,随口道:“我有处小宅子,卖给你好不好?”
明芮看着她,心中暖暖的,失笑道:“好。”
“银子下个月给你。”
她一手捏着调羹舀了一口粥,放到唇边吹了吹。
她也不是真的一无所有,娘亲的嫁妆就在明府,也该拿回来了。
“你忘了吗?”萧燕飞从自己的荷包中摸出了一个累丝金镶玉镯子,信手把玩着,“你付过了。”
这是之前明芮在皇觉寺给她的那个镯子,顾非池拿走了藏在镯子里的绢纸后,把镯子留下了。
“这个。”萧燕飞侧过清丽的面庞,向着与她仅仅三尺之隔的明芮露出一个轻快慧黠的笑容。
明芮一口抿住调羹里的粥,缓缓咽下,眼眶又是一阵酸涩。
有些话不需要多少。
有些好意也不需要推辞。
她要做的,是记在心里。
明芮放下了调羹,灿然一笑:“那我买的宅子在哪儿?”
她的笑容英气勃勃,举止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的扭捏,心情更是安宁,详和,而又踏实。
似是在万丈深渊之上踩着一根细钢丝的人这一刻终于迈上了平地,脚踏实地。
萧燕飞愉快地又把那镯子收好了:“庆丰街。我带你去瞧……”
“停下!”
空旷无人的正阳门大街上,一道厉喝声突然打破了这夜晚的寂静,随之而来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四五匹快马奔驰而至,从马背上跃下四个侍卫打扮的男子,飞快地将这辆马车团团地围住了,不准她们离开。
最后抵达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留着虬髯胡的中年男子,骑着一匹棕马,挡在了马车的最前方。
“王妃。”中年男子看着马车里的明芮露出一个客套而空洞的笑容,好言道,“王爷刚醒,听闻王妃还没有回府,派我等来接王妃。”
王妃跪在午门的事,宁王府早就得了消息。
无论是痛得要死要活的宁王,还是王府的其他人,谁也不觉得皇帝会答应她这种无理的要求。只等着她吃点苦头再被押解回来,谁想等到的却是宗令礼亲王。
礼亲王只说了一句:皇上已经答应了宁王妃义绝。
宁王怒火中烧,立刻派他们来把王妃“接”回去。
说的好听点,是“接”,其实就是来“抓人”的。
马背上的杨侍卫长拉了拉缰绳,慢悠悠地说道:“还请萧二姑娘不要多管闲事。”
“王妃,请。”
明芮看向了萧燕飞,见萧燕飞托腮笑得漫不经意,明白这件事不会给她惹来麻烦,放心了。
“滚。”明芮不客气地吐出一个字。
杨侍卫长笑容瞬间变冷:“王爷有命,人只要活着就行。”
四名侍卫即刻逼近,缩小了包围圈,没把这几个弱女子放在心上。
就来了这么几个还敢放肆?!坐在车辕上的知秋冷笑一声,活动了两下手关节。
她正要跳下车松松筋骨,下一刻,一阵凌厉的破空声蓦地响起,一支羽箭自右前方的一条巷子里急射而来,正中杨侍卫长的背心。
箭头包着粗布,不会至人于死地,但巨大的力道撞得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杨侍卫长痛呼一声,狼狈地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在了马腿上。
这一摔,他的发髻散了些许,四肢百骸一阵酸痛,痛得他面目狰狞。
不远处,清脆的马蹄声踏着月色而来,一袭竹月色直裰的少年策马执弓,高高的马尾随着马蹄的起落甩出优美的弧度,既优雅又利落。
不一会儿,少年与白马就停在了两丈开外。
那执弓的少年不过十来岁,眉目精致隽秀,脊背笔挺,只单单这样策马站在那里,便将这寂静无人的街道衬得如同月夜竹林般高雅风致。
萧烁环视着杨侍卫长以及那些王府侍卫,斯文一笑,笑容犹如清风朗月,叹道:“这还没三更呢,京城的治安这么差了,都有人敢拦路抢劫了。”
说话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往马车里的萧燕飞瞟,目光微闪,嘀咕道:“姑娘家家的,大半夜了都不回家。”
“看,被狗拦路了吧。”
“幸好……我刚好路过。”
少年看似优雅的外表下,藏着别扭的小性子,似在说:
他不是担心她没回家,这是“偶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