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过天井,进去正屋,甫一迈过门槛,东间里的笑声更加清晰。
“哟,元娘子回来了?”正站在东间门旁的融氏唤了声,眼尖得?很,“外?面?冷罢,快进来暖和暖和,赵小姐也在呢。”
“融少?夫人。”孟元元微微颔首做见?礼。
既然人都叫她了,她也不好?拒绝,更何况还拉上了赵姑娘。她一转身,双手将阮交给竹丫,后者万分小心的接过。
孟元元解了斗篷,搭在门旁衣架上,随后在墙边铜盆中净了手,这才抬步走进东间去。
甫一进去,坐在里面?的两个小姑娘就看了过来,除了秦淑慧,另一个大概就是?那位赵小姐,两人年纪看着也是?上下差不多。
“嫂嫂,你回来了。”秦淑慧从床边站起来,欣喜的唤了声。可刚一叫出口,似乎想起了孟元元的提醒,在外?人面?前不要叫嫂嫂。
已经叫出了口,自然是?收不回来,融氏和赵小姐俱是?看着孟元元。
赵小姐脸上没有什么不妥,毕竟已婚女子在她们姑娘眼中,都是?成为嫂嫂的。而融氏则是?眼睛一亮,嘴角不由翘了起来。
“嫂嫂?”融氏笑笑,略尖的声音像是?拉家常般问,“元娘子对慧姑娘这般细心照顾,这样的好?嫂嫂哪里找?”
话音刚落,秦淑慧眼可见?的淡了笑意,想出口做补救,又怕错上加错,只能无助看去孟元元。
孟元元缓步进来,靠在墙边站下,一身碧色正映着一旁花架上娇粉的长春花。
“怎能不细心照顾?”她看着秦淑慧,给了一个安心的笑,“淑慧自小体弱,尤其到了冬日,几乎不敢出门。”
一听?此话,赵小姐脸上露出担忧的表情,去拉上秦淑慧的手,歉意道:“淑慧,我方才不该拉着你出去。”
“不碍事,只在避风地方走了一会儿,我也穿得?多,冻不着。”秦淑慧无所谓笑笑。
两个小姑娘靠的近,干脆又挨着一起坐下。那边的融氏后牙一咬,自己这一问,没想到被孟元元轻飘飘扯去了秦淑慧体弱上。
“元娘子你看,这俩姑娘可真能说道一块儿去,”融氏笑起来,打趣一般,“等将来成为亲戚,那可就更方便两人玩耍了。”
亲戚?孟元元不禁看去融氏,脸上唇角浅勾。连秦淑慧也疑惑的看着,赵小姐反而没多大反应。
也不等旁人开口相问,融氏自问自答的笑道:“万一贺赵两家结了亲,那不就是?亲戚了?到时候两人还是?姐妹呢。”
她呵呵的笑着,每一个字都是?对两家联姻的美好?期盼。
“融嫂嫂,莫要乱说。”赵小姐赶紧道,毕竟牵扯到自己家姐,说道多了并?不好?。
再者,这位元娘子可是?贺勘在外?时,娶的妻子。
“你瞧瞧,”融氏故意拿手搭上孟元元,靠到她边上,“这是?喜事,还藏着掖着的。”
孟元元心中轻笑,原来如此。融氏大清早打听?自己去向?,如今又等在这边,就是?跟她来说贺勘要和别的女子议亲?
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何融氏总为难她?就算上回被蓝夫人罚去跪祠堂,说到底是?融氏自己行事出错,才致使后来闹大,难道是?因为贺勘?
若是?那样,可要叫这位二夫人失望了。贺勘与谁议亲,都与她无所谓,左右这段姻缘她匹配不得?,自己有更重要的事去做。秦尤的抵债契书既然不作数,她日后便不会再忌惮,只等小姑好?起来。
夫妻,自然是?相互间的和睦尊重,她和贺勘既然做不到,也不会死赖着缠上。一辈子委屈冰凉的过活,不如自己随心过自己的。
见?孟元元只是?轻轻巧巧站在那儿,含笑听?着并?不搭话,融氏好?像一拳打到了棉花上,心中火气蔓延。前日她可是?一直跪到半夜,差点冻死在祠堂,不是?拜面?前孟元元所赐?
另外?两个是?小姑娘,不会把婚嫁议亲拿出来说,毕竟关乎家中教养。
融氏不死心,眼珠子转了转:“赵家大姑娘,我见?过一回,果然是?名门的闺秀,人品端庄,知?书达理。听?赵夫人说,年后十?六了?”
“是?,”赵小姐点头,“家姐春天生的,过了年正好?。”
“真好?的年纪。”融氏呵呵笑着,余光不时注意着孟元元,“年后,我们家大公子会进京春闱,正好?会经过隆德府。”
这话问出来,赵小姐不搭话了,只是?笑着。
融氏说着,眼中几分得?意。她就不信孟元元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贺勘途径隆德府必然是?要去拜访赵家,到那时候顺理成章的就和赵家大小姐见?上。身为元配妻子,哪个受得?了?
“元娘子,你知?道隆德府吗?那边刺绣很是?有名,湖光山色的尽出美人。”她自说自话的,专往人心头敏感处上扎刺。
“是?知?道,”孟元元浅笑回应,明亮眼睛映着澄澈,“但不曾去过,融夫人样样知?道清楚,定然是?去过的罢?”
融氏一噎,半张着嘴不知?如何回应。她自然是?没去过的,不过是?因为过来这边,特?意问了自己男人。
孟元元也不看她,反而看去床边坐着的赵小姐:“不过看赵小姐本人,确实羡慕那片养人的水土。”
她说话落落大方,柔软的声音让人听?了平添好?感。
女儿家的被人夸奖美丽,总会心情愉悦。赵小姐亦是?,闻言脸颊微微泛红:“娘子真会说话。”
“对对,”融氏忙不迭的插上话来,步子一迈到了中间,“赵大小姐更是?大美人,整座隆德府都出名。”
话音落,赵小姐没与人搭话,脸上的笑淡了些。
孟元元往融氏扫了眼,这半天下来,她的不搭理完全没有挡退融氏,反而就差直接明说出来:“融夫人这样熟悉赵大小姐,可见?你们之间情谊非同一般。”
口口声声赵大小姐,那种?自己往上贴的亲热感,还真是?让人不适,就没想过言多必失?
融氏脸上一僵,眸中飘出一抹阴冷。她自然不会与赵大小姐有什么交情,只是?想尽快扯下这村妇的伪装,而急了些:“这不是?众所周知?的吗?谁人不知?道。”
“不妥的,”孟元元轻轻摇头,软软的声音丝毫让人觉不到攻击,“姑娘家的,还是?不要随意说道的好?,名誉二字有多重,咱们都知?道。”
那边,赵小姐脸上带着赞同。方才融氏左一句赵家,又一句赵大小姐,她听?着心中已经很不舒服。家姐如何,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来置喙,话里话外?的,好?像家姐整日抛头露面?一般。
“家姐一直都待在家中,只是?我年纪小,才跟着母亲出来。”赵小姐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就算家姐和谁议亲,又关这位庶二夫人何事?这种?事都是?定下了才摆到明面?上,如今说出来不是?坏家姐名誉?
这样看着,融氏连秦家的女眷都不如,人家还知?道避讳,不随意说道。甚至这位元娘子几番不语,都没能阻止融氏胡说。当真可恶。
到这里,融氏脑中嗡的一响,后知?后觉的回过味儿来。感情她自己认为的穷追猛打,实际是?孟村妇一步步以?退为进,引着她掉入套子。
可是?认知?到这点的时候,已经晚了,赵小姐已然也是?觉得?她有错,拿着人姑娘乱说……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融氏讪讪一笑,赵家何等贵客,哪敢得?罪,赶紧道,“是?我没管好?这张嘴,我真没想……”
“两位姑娘,想不想做穗子玩儿?”孟元元开口,干脆的打断融氏的解释,“我去了趟南城,回来捎了些好?看的丝线。”
说着,她从腰间取下一个腰带,抓出一把五彩丝线。
“好?啊,”秦淑慧高兴道,拉着赵小姐的手不无炫耀,“咱俩互相教自己会的花样罢?”
有了好?玩的,总比听?融氏胡说八道的好?,赵小姐笑着答应:“那就开始罢。”
孟元元从壁橱上取下笸箩,连同丝线一起放到桌上,供两个小姑娘做活计。
三个人站在桌前,不时探讨一声,完全忘了房中还有一个融氏。
融氏气得?牙痒痒,她怎么也不会料到,自己居然得?罪了赵小姐,这下连赵夫人那边,怕是?她也去不成了。
“融嫂嫂,”蓦然,秦淑慧唤了声,抬脸看去还赖在房里的融氏,“你适才说还有事的,别耽误了。”
小姑娘的声音不高也不低,清清脆脆。
融氏嘴角抽动?两下,眼底不禁又暗沉一分。本就气得?发?恼,这厢听?到的不就是?一句逐客令?她当场想发?作,只是?寄住在贺家的姑嫂俩,还不知?道能住几天,一个个的开始往她脸上踩了。
可是?她又不敢真的发?火,始终对于贺勘,她是?忌惮的。只能把所有火气生生咽回肚子里,狠狠跺了两下脚,阴沉着脸离开了房间。
屋里没有一个人起身相送,只当是?没看见?。
孟元元看眼晃动?的珠帘,融氏等了半日,怕是?自己也没想到是?等了一肚子气。再回过头来看秦淑慧,人和赵小姐边说话,边理着丝线。
可能别人不知?道,但孟元元明白,刚才的那声逐客令,这个胆小的小姑是?蓄了多大的勇气。瞧那双犹在僵硬的小手,就能看出。
她嘴角缓缓勾起,第一步是?艰难的,秦淑慧肯迈步就好?,一味胆小退缩,只会让人得?寸进尺。
这厢,融氏气呼呼的出了轻云苑,一出垂花门,冷硬的寒风直面?冲来,刮得?她一阵头晕目眩。
边上的婆子赶紧伸手将人扶住,提醒了声:“夫人,小心脚下。”
“不长眼是?罢!”融氏正是?满肚子气没处撒,借故狠狠推了一把站在门旁相送的秀巧。
秀巧一个趔趄,后背撞到门板上,疼得?哼唧一声。一个奴婢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忍痛退到一旁道歉。
“贱婢!”融氏骂了声,扶着婆子的手走下台阶,逐渐走进黑暗中。
门下,秀巧掉下泪来,咬牙切齿啐了一口:“一个不入流小官家出来的,有什么好?横的?”
“行了,她又听?不见?。”吴妈在一旁阴阳怪气笑了声,凑到秀巧耳边小声嘀咕着什么。
“真的?”秀巧将信将疑,却也冷哼了声,“那融夫人不得?气死?说起来,她也算官员家出来的姑娘,就这一点儿度量。”
“七品的地方小官罢了,”吴妈撇撇嘴,往正屋看了眼,“瞧着都比不上红河县来的这位。”
她俩说的人正是?孟元元,这一个月的相处,也算是?看出来,秦淑慧或许好?拿捏,可那个跟来的娘子却不行,瞧着娇娇弱弱的,其实肚子里是?个有主意的。
冬日天短,才用过晚膳,天已经黑透。
呼啸了一整天的风总算歇了,映在窗纸上的树影停止了摇曳,难得?有了清净。
伙房,孟元元站在炉子前,手里抱着一个瓷罐。面?前,炉子上栽了一个砂锅,正好?咕嘟嘟的滚开,升腾的热气裹挟着老姜香气,弥漫开来。
她在煮姜汤,总担心秦淑慧出去走那一趟会冻着,不管有没有事儿,先提前喝姜汤预防着。
蹲在地上添火的秀巧,此时噗嗤笑出声来,抬手往炉膛中送了一截木块。
孟元元看人一眼,也不多问,用调羹舀了红糖撒进砂锅中,而后拿筷子搅了搅。
见?她不说话,秀巧先是?憋不住了:“元娘子,你知?道今儿融夫人从咱轻云苑回去,发?生了什么事?”
“不知?道。”孟元元笑笑,顺着人往下说着。
秀巧脸上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嘴角都乐得?咧到了腮帮子:“出大事了,闹得?全府都知?道了。”
孟元元听?出话中的幸灾乐祸,遂转身把红糖罐放回桌面?上:“我不太?出去,什么都是?你们跟我说的。”
“那倒也是?,”秀巧嗯了声,放下手里炉钩站起身来,“融夫人,被二公子赶出了正屋……”
孟元元一边往碗中盛姜汤,也就知?道了融氏的事。人从轻云苑回去后,憋了一肚子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好?容易回到院子,又瞧见?自己男人搂着婢子在正房的床上滚……
这样的事,她不想多听?,奈何秀巧一个劲儿说得?没完。后面?融氏不敢闹大,竟是?委委屈屈的生生忍下,毕竟平时外?人面?前,那可叫一个夫唱妇随,和谐美满。
孟元元心中一哂,也不知?这样扮给人看的夫妻恩爱有什么意思?
她端着姜汤,正要往正屋里送,吴妈过来说,蓝夫人让她去趟朝裕院。
“朝裕院?”孟元元看去院中等候的银嬷嬷,猜不透蓝夫人找她做什么?
没空多想,放下姜汤,她摘下围裙便跟着银嬷嬷去见?蓝夫人。
孟元元很少?出轻云苑,这也是?第一次来朝裕院,一路上她只是?安静的跟着。
前头,银嬷嬷见?人这般安静,一句话不问,不由回头看了两眼。这些日子,她看出孟元元很安分,与贺勘也保持着距离,内心有些想不通,这村妇难不成是?个不会挣的?
很快到了朝裕院,孟元元被径直领进正房,刚要进去,就见?一个矮小身影掀开棉帘出来,冒失的差点儿与她撞上。
正是?贺御,他见?到孟元元时,也是?稍一愣怔:“你……”
他刚想说什么,见?着一旁站着银嬷嬷,便又哼了声,没再说话,昂着小胸脯走去院中。
“进来罢。”里头传来蓝夫人的声音。
这边,孟元元挑开门帘,走进正屋。
一股暖香扑面?而来,正对着的软榻上,蓝夫人手里握着一本账册,手指翻了一页。
“见?过夫人。”孟元元款款走过去,规整做了一礼。
“嗯。”蓝夫人轻轻一声鼻音,轻轻摆了下手。
伺候的婆子婢子见?状,皆是?放下手中活计,陆续离开了正屋。
屋中只剩下两个人,蓝夫人这才合上账册,轻放去一旁小几上:“一日日的,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看似随意的说了句,也就看去站在三步外?,垂首安静站立的女子,衣着素淡,姿容沉静。要说这是?一个村妇,仔细看着没有一处地方像,言谈举止,容貌姿态。
“夫人叫我?”孟元元稍稍抬眼,便抓到了蓝夫人打量的眼神。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被叫来这边,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一定是?和贺勘有关。
“也没什么事儿,叫你过来说说话。”蓝夫人笑笑,双手交叠搭在腿上,“这不之前一直忙着,也没问问娘子这些日子怎么样?”
“都好?,”孟元元点头,浅浅软笑,“多谢夫人的照顾,元娘如今才能这般宁静。”
不管这位蓝夫人心中真正想的如何,但是?倒也未真的对她有所为难。
闻言,蓝夫人笑了声:“还当你会怪我,到现在都藏着你的身份。”
她仔细瞅着孟元元,发?现神情不似作假。加之人的确是?安分,低调掩藏着身份,没有一丝想挣着上位的意思。如此,倒是?让她有些刮目相看。
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东西不是?闹腾就能得?到的。
“从未这样想过。”孟元元摇头,一字一句清晰。
“与你说话倒是?松快,”蓝夫人轻叹一声,摸摸自己腕子上的玉镯,“说句实话,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孟元元眼睫轻扇,黝黑瞳仁明亮:“有的。先照顾慧姑娘好?起来,后面?会回乡。”
这事,也不是?不能说的,明出来也好?。
“这样啊,”蓝夫人依旧笑嘻嘻的,像是?询问般,“你看,要不这两日搬去储安院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