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辞的声音, 被夜风吹散。
伴着屋檐下的惊鸟铃的脆响,一道落在了谢不逢的心中。
……清辞他,愿意留在这里?
谢不逢已经习惯了被抛弃。
然而就在他不抱希望的这一刻, 文清辞却……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这一刻,覆在琥珀色眼瞳上的薄冰, 忽地碎裂开来。
本已麻木的心脏,也随之重新跳动。
褪去平日里的冷静自持。
此刻,谢不逢的眼中竟然生出了几分迷茫。
他站在这里, 像一个孩子般不知所措了起来。
甚至忘记继续将文清辞锢在怀中。
又一阵夜风吹来,文清辞不由轻轻地咳了两声。
他拍了拍谢不逢的手背,柔声说:“陛下, 走吧。”
语毕, 不等谢不逢反应过来,文清辞便缓缓转身, 提起了放在一边屋檐下的灯笼。
并弯腰点燃, 向着后院而去。
熹微的灯火,在他手下燃起。
如星子落地坠在他手中。
见谢不逢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文清辞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 转身轻轻朝谢不逢问:“陛下, 还不走吗?”
文清辞已经走到了院门边。
将要出门的那一刻,终有脚步声在他背后响起。
谢不逢快步跟了上来, 并在走出院门的那一刻将文清辞垂在身侧的左手牵在了掌心。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甚至不敢用力, 唯恐将身旁的人惊动。
文清辞的手指, 轻轻地颤了一下。
然而这一次, 他并没有将手松开。
而是缓缓用力, 将谢不逢回握。
灯火点亮了太医署长长的宫道。
照亮了谢不逢的脸颊, 与唇角边久久不曾落下的弧度。
……
自文清辞“死后”,谢不逢便将太殊宫的政治中心,搬到了小小的太医署内。
原本的太医署,则被迫搬了家。
新的太医署面积虽大,但到底比不上旧的那个方便。
文清辞确定留在太殊宫的第二天,一向固执己见,肆意妄为的谢不逢,便听他的话,将奏章等物搬出了太医署前院,把这里还给了太医们。
沉寂了将近两年,这座院落终于再一次热闹了起来。
太监宫女们进进出出,将东西搬回原处、整齐排列。
他们终于不再像之前一样,胆战心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樟松木制的药柜,被填了个满满当当。
太医们一边储放药材,一边忍不住朝着门外看去。
他们眼中既有难以掩盖的兴奋,还有一点淡淡的恐惧。
文清辞也来了。
此时他正站在树下,与禹冠林轻声说着话。
没了帷帽的遮挡,那张清丽脱俗的面容,终于无遮无挡地露了出来。
长久不见光的皮肤变得愈发苍白,衬得墨瞳愈深,朱砂痣愈艳。
身上的几分恹态与病气,更显得他气质缥缈,好像下一秒便要羽化登仙一般……
昨夜只有几十人在此处。
晚上发生的事,在顷刻之间传遍了整个太殊宫。
文清辞究竟是没有死,还是……死而复生?
仔细观察便能看到,今日太医署中不少人,眼下都泛着乌青。
显然他们是将这个问题,想了一整夜。
到了都没有猜出答案。
尤其是整日来这里送药的那名年轻太医,他更是完全不在状态。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松修府来的同僚,竟然会是文清辞!
光顾着偷瞄文清辞,身着明蓝色官服的年轻太医不留神,差一点被门槛绊倒。
虽然勉强维持住了平衡,但手中的东西,还是随着他的动作,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砰——”
铜制的香炉,顺着台阶滚了下去。
咕噜咕噜地转了好几圈,终于停在了文清辞的脚边。
一身月白的他顿了一下,缓缓俯下身将东西捡了起来。
这个时候那名太医终于缓过神来,快步走到了文清辞的面前。
“抱,抱歉文大人。”
文清辞轻地笑了一下,将香炉交还给他:“怎么如此客气?”
温柔又清澈的嗓音,将太医的思绪拽了回来。
他先是一愣,忽然用手重重地在衣摆上蹭了两下,接着无比郑重地将香炉接了过来,终于向文清辞行了个大礼说:“下官霍一可,见过翰林大人!”
能到太医署当值,必定是有几分本事与对医学的执着的。
从前不熟悉的时候,他对文清辞更多的是惧怕。
而此时,在不知道文清辞身份的情况下与他相处过一段时间的他,更多的则是敬佩与崇拜。
语毕,霍一可停顿了几秒,又深吸一口气低着头一口气道:“大人不记小人过,下官过去说的那些话,希望您都……呃,不要在意。那都是臣开玩笑的,真的,都是开玩笑的!”
他的脸上满是悔恨,说完之后恨不得现在就“哐哐”给文清辞磕几个响头。
他不提还好,一提文清辞又想起了自己和谢不逢的传闻种种……
比如文清辞也是这几日才听霍一可说,自己“死后”,谢不逢曾经他与自己的尸体一道关在卧房里,一夜未出。
彼时霍一可的描述,着实有些暧昧。
在文清辞忍不住反驳的时候,他还特意补充说,这是太殊宫里人人都知道的秘密。
习惯了帷帽遮挡的文清辞,面不改色的功力较以往来说差了一些。
他的脸上泛起了浅红,同时装作不在意地转移话题:“无妨。不必与我客气,往后有什么问题,还可以和从前一样,拿到我这里与我一道商议。”
“不不,”霍一可立刻摇头,同时激动地说,“谈不上商议,应该是大人指点我们才对!”
两人并未刻意压低声音。
听到这番对话,不远处几个太医也忍不住凑了上来。
并争先恐后地和文清辞自我介绍与寒暄了起来。
尤其是一道去过涟和的那些,更是趁机和文清辞拉近距离。
——涟和的鼠疫,是靠剖解尸体寻出缘由得到解决的。
通过此事,身为受益者的他们也逐渐放下了成见。
昨日太后与文清辞的对话,早传了出去。
知道文清辞要留在太医署的他们,理所应当地以为他打算在这里收徒。
“……不知文大人可愿意收徒?”
“您的医理若是无人继承岂不可惜至极!”
站在一边的禹冠林,也缓缓地抚须,笑着朝文清辞问:“是啊,文大人既然决定留下,那不如找个徒弟,将自己的医理传承下去。”
听到禹冠林的话,众人立刻跟着点头。
文清辞笑了一下,缓缓地将目光落在了人群之中。
太医署内等级分明,今日能到这里来的,都是正七品以上的医士。
其中百分之九十人的年纪,都比文清辞大。
被这群人以敬仰的眼神盯着,文清辞着实有些不适应……
他将视线向一边落去。
顿了顿说:“我并没有收徒的打算。”
“这……”
不收徒吗?
周围脸上的笑意,忽然一僵。
就连禹冠林都忍不住略带疑惑地向文清辞看去。
在这个时代,医学与百工一样,都由师徒形式进行传承。
拜师之后,师父将手把手的教授经验。
对于文清辞来说……这个体系到底是有些过于封闭和脆弱。
反倒是神医谷中,有类似于私塾的授课模式。
若想将医术传播出去,这才是最好的方法。
文清辞缓缓地笑了一下,轻声说道:“实不相瞒,我打算在太医署中开塾授课。”
“开塾!”霍一可忍不住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下一秒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用这样的语气和文清辞说话。
不过还好,对方似乎并不介意。
此时,周围的太医全都停下了手头的工作,齐刷刷地向文清辞看了过来。
原本就激动不已的心情,瞬间变得更加澎湃。
“对,”文清辞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缓缓将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师徒相传效率过低,规模过小,易固步自封。开塾授课,分科相授才更成系统。”
前一世在医学院上学时的记忆,又一次于文清辞的脑海之中清晰了起来。
不过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他已经在脑海中勾描好了图景。
文清辞的想法,的确不符合传统。
然而却在顷刻之间,点燃了众人的激情。
安静了几秒后,太医署彻底沸腾了起来:
“好好!”
“文大人打算何时开始?”
“私塾设就在此处吗?”
太医们热情高涨,简直恨不得今日就授课。
而听到耳边叽叽喳喳的讨论,文清辞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已经将这一切规划完毕,却唯独忘记最重要的一件事——将它上报给当今圣上。
太医署是帝国最核心的医疗系统。
自己此举,向大了说几乎是一场改革。
“……此事,暂还未定,”想到刚才那一点后,文清辞连忙补充道,“待臣上报于陛下,才能做决定。”
“不必如此麻烦。”
“不不,此事事关重大,必须要陛下知晓才可继续。”
文清辞下意识说完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方才回答自己的那个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他呆呆地转过了身,接着便见刚才下朝的谢不逢,正穿着一身玄色龙袍走进小院,并笑着站在自己的身后。
接着当着众多太医的面,光明正大地脱下玄黑描龙的长袍,轻轻地披在了文清辞的肩上。
“往后这种小事,爱卿都不必问朕,”谢不逢一边仔细替文清辞整理衣领,一边轻声说,“马上就要入秋,多穿件衣服,不着凉才是要紧之事。”
熟悉的龙涎香,将文清辞包裹。
他的脸颊瞬间泛起了浅红。
围在周围的太医立刻将视线转到别处,一边忍不住八卦,一边又不敢多看一眼。
只有年事已高,腿脚不怎么方便的禹冠林听到,他们英明神武,掌握着无数人生死的陛下,竟然耍赖似的压低了声音在此刻悄悄对文清辞说:
“既然决定开塾,那爱卿必要‘有教无类’才好……这一年来,朕将爱卿留下的医书翻看了一遍,也对医术起了兴趣。届时朕也要来医塾,听爱卿授课。爱卿可会不愿?”
文清辞回答了什么,禹冠林并没有听到。
这位在太医署里混了一辈子的老太医只能确定——谢不逢这哪里是对医术起了兴趣?
他分明是对教授医术的先生,起了兴趣才对!
不然怎么没见他这一年来找自己谈论医道呢?
嘶……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了。
“爱卿”这两个字,听上去怎么也有些奇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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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逢虽然还有一点余毒未解,但是身为一国之君,处理政务才是最要紧的事。
这日午后,谢不逢不情不愿地被文清辞赶去批阅奏章。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谢不逢便以“御书房还未修整完毕”为理由,继续留在太医署的小院里,和文清辞挤在一起处理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