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未掌灯火, 逼仄而压抑。
透过镂花木轩,只有一道黑影,依稀不明。
疾风狂舞, 吹动墨发,遮住了半边面颊。
马匹在嘶鸣声中跃过门槛, 进入府内。
最后一刻,终有光落在了那人眼底。
碎金一般的琥珀色眼眸,如伏在暗处的蛇瞳, 冰冷又危险。
它于不经意间出现,又在刹那之间隐匿山林,消失不见。
匆匆一窥, 如尖刀般划开了文清辞平静的外壳。
马车虽已不见踪影。
但是那双琥珀色眼瞳带来的压迫感, 却迟迟未能散去。
文清辞不由深呼吸,试图借此来缓解紧张的情绪。
他反复告诉自己……不可能是他, 谢不逢已登基称帝。
当今圣上怎么可能会在今日, 到这座小城来?
“谁啊?真是好大的排场……”宋君然略微不满地嘟囔了一声。
马车疾驰而过,路过人群也未曾减速。
要不是宋君然动作迅速,他的衣袖恐怕也会被泥点溅湿。
几驾马车, 均已入府。
就在官兵上前, 打算阖起府门时,宋君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快步走了过去,站在了几人身前。
刚刚官府门前一个人都没有, 他还在想自己究竟要怎么给里面的人传话。
现在倒好, 这几名官兵自己从府内走了出来。
“几位大人, 麻烦稍等一下——”
几名官兵对视一眼, 齐刷刷向宋君然看来, 并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
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不同,宋君然并没有穿方便劳作的短褐。
反倒是穿着一身易脏,且看上去便价值不菲的青衫。
涟和县的人大都没有那么讲究。
逐渐意识到这病,并不通过:“气”来传染后,众人便不再像一开始的那样用白纱覆面。
但是宋君然却依旧非常讲究地用它遮着口鼻,只露出一双深灰色的眼睛。
甚至于他还手提药箱,明显是一副郎中打扮。
意识到这几个士兵正在观察自己,宋君然不但不恼,且还笑着拱手向他们行礼说道:“几位大人,我乃松修府人士,以医谋生。前几日与师弟路过永汀府的时候,听说了这边发生的事。所以便想着过来瞧瞧……”
他的语气非常真诚。
听到此处,几个官兵看向宋君然的目光已经有了变化。
听他的口音,的确是松修府人。
松修府是卫朝著名药都,城内不但医馆众多,大夫的水平,也均远远高于别处。
现在涟和县既缺郎中,又缺药材。
……最重要的是,直到这个时候众人还不晓得疠疾究竟是因何而起,又要怎么做才能救治病患。
宋君然的出现,无疑能够了解他们的燃眉之急。
见状,宋君然又说:“实不相瞒,在下与师弟,正巧有些应对此事的经验,手头也有一些药材。不过在诊疗之前,还有一件小事需要人配合……几位大人方便的话,能否帮忙传个话进去?给你们此地主事的官员说上一声。”
涟和不大,官府的士兵都是当地人。
他们的家人亲朋有不少都遭了难。
听到这里,官兵们当下不再犹豫。
既然有来自于松修府的大夫主动伸出援手,他们一定会将话传到主事官员耳边。
果不其然,宋君然的话音刚刚落下,带头那个官兵便也向他抱拳,并满怀敬意地说:“自然!麻烦先生稍等,我等定立刻将此话传到!”
“不急不急。”宋君然笑着后退半步,连忙摆手,将门口的路给他们让了出来。
下一刻,几人便奔了进去。
*
涟和县衙署内。
雍都有巡官要来的消息,已经于小半日前传到了这里。
县令此时令正紧张地攥着手心,带全府人马屏息凝神等在院内。
“巡官”前朝就有,他们原本只做巡视监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又有了协管地方的职权。
在今晨来人通知之前,那县令做梦也没有想到,雍都竟然会将这么大的官派到涟和县来。
甚至于他活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
……按理来说,自己当初将此事上报的时候,疠疾还不严重。
所以简报里的用词,也很普通。
恐怕就连知府,看到之后都不会重视。
县令既没想到这封简报会一级一级地传到太殊宫,传到皇帝的手中。
更加没有想到的是,皇帝他竟然会派遣巡官前来,协助处理此事。
如此看来当今圣上果然是个明君!
想到这里,县令不由肃然起敬。
马车入院刚刚停稳,谢不逢便走了下来。
不等看清来人的模样,县令便连忙走上前去行了个礼,接着诚惶诚恐地安排人卸药,还有带舟车劳顿的太医、侍从休息。
“大人,下官已经备好了房间,请您这边走,稍事休息。”他弯腰指路。
闻言,身边人脚步一顿。
县令没有想到,被派到涟和处理疠疾的巡官大人,竟然不等休整,便要开始忙碌。
“不必,”谢不逢停顿片刻说道,“直接说正事。”
“好好!”县令慌忙转身,“您请这边走——”
谢不逢直接走入了堂内。
涟和县县令为此地父母官,与门口那些官兵一样,他的家人亲朋也均在此处。
因此他更是不敢怠慢,直接站在堂下,将自己所知的所有情况,一口气说了个干净。
说话间,他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用正眼观察这自雍都来的大官。
只等话音落下后,涟和县令这才忍不住,偷偷地瞄了谢不逢一眼。
下一瞬他便就愣在了此地,一时间竟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
堂内忽然安静起来。
谢不逢于凝眉沉思中,将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怎么?”
这声音中,透着凛凛的寒意。
“没,没有……”县令愣了一下,他被谢不逢这一眼看得头皮发麻,只得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慌忙说,“大人可真是年少有为啊!”
此话他发自肺腑。
刚才听声音,他便觉得这位巡官年纪不大,不料抬眼才发现,对方看上去竟然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
他衣着虽然简单,但气质却贵不可言。
尤其是那眉宇之间,竟还带着几分杀意……
举手投足,不怒自威。
站在堂下的县令,身上并不厚重的夏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完全被冷汗打湿。
见对方不言,且蹙眉露出了一点不悦的样子,县令立刻回过神来,打算继续谈正事。
同时他的余光瞄见……原本应当在守门的官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堂前。
他们一脸纠结,正犹豫着要不要进来。
显然是想要找自己说些什么。
为了缓解刚才紧张的气氛,县令不由提高了声音,向着外面那几个人问道:“你们几个,可有事要说?”
被点到名的几人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了进来。
谢不逢终于在这个时候,轻轻地端起了放在桌上茶盏。
劣质茶叶的苦香,随之传至鼻尖。
他将茶盏放在唇边,却始终未饮一口。
谢不逢的心,并不平静。
涟和县内外流民失所,尸横遍野。
人间地狱不外如是。
虽然曾上过战场,可是沉默与哭泣中的死亡,却与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完全不同。
他已有一整日没有阖眼。
……一路上的所见所闻,都令谢不逢忍不住去想,文清辞儿时居住的山萸涧,是否也曾如此?
他是否也曾像自己沿途看到的孩童一般,抱着亲人的尸首哭泣不止,又无能为力?
这一程,谢不逢仿佛窥见了文清辞童年的一角。
亲眼看到了他的痛苦与孤独。
明白了他为何如此执着。
谢不逢原以为自己来到这里后,会迫不及待去寻找文清辞的踪影,但是城内外看到的一幕幕场景,竟催使着谢不逢,在来到这里后第一时间,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疠疾之事上。
谢不逢忍不住反复回想县令刚说的话,还有方才亲眼看到的一幕幕场景。
……
有亲人陷入疠疾的官兵,可不管现在堂上坐的人究竟是几品大员。
得了县令的允许之后,几人上前先行一礼,接着便急匆匆地说了起来:“是有一事。刚才我等在县衙署外,遇到了两个自松修府来的郎中。其中一人称,他们有应对此事的经验,甚至还带了一些药材。但在治疗之前,想见我们这里主事的官员一面。”
那人的声音极快,如倒豆子一般噼里啪啦说了一通,话里还带着浓浓的涟和口音。
可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到了谢不逢的耳边。
松修府。
这三个字如一道惊雷,在一瞬之间劈开了谢不逢心中的阴云。
他猛地抬眸,朝那几名官兵看去。
手指也随之重重一颤,将滚烫的茶汤洒了下来。
他失态了。
痛意顺着神经,传向四肢百骸。
手上的皮肤也红了一大片。
可是谢不逢却连头都未低一下。
他的心脏在此刻疯狂跳动,其间一片烧烫。
仿佛此时血管中流淌着的,已经不是血液,而是岩浆。
松修府,郎中。
此时此刻,谢不逢的脑海之中,只剩下了这两个词在不断回荡。
……会是文清辞吗?
除了他以外,还会有谁冒死来到这里?
这两个词如只镐。
不费吹灰之力,就在谢不逢心间的堤坝上,刺出了一个缺口来。
不等阻止,潮水便自缺口奔涌而出。
不过瞬息,就凭移山之力,将那从前还在顽抗的堤坝彻底掀倒。
山洪海啸,在谢不逢的心底奔涌尖叫。
“哦哦,好,我知道了……”
县令正说话,坐在堂上的谢不逢,便于突然之间站了起来。
长椅划过地面,发出“呲啦——”一阵巨响。
下一刻谢不逢便迈开脚步,快步朝着府衙外而去。
直接将这一屋子的人抛到了脑后。
巡官大人是想亲自去见郎中?
县令愣了一下,慌忙带着人远远地跟了上去。
也对,他是皇帝亲派至此的大臣,说话可比自己顶用的多了。
涟和县四面环山,交通不便,百姓均事农桑,就连官府也没什么大钱。
朱漆大门早已斑驳破朽,甚至有开裂之处,隐约透着风,看上去有一点酸。
谢不逢的脚步,忽然停在了此处。
他缓缓抬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朱红的木板上。
却迟迟都不敢推门出去。
谢不逢从未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胆小。
他伸出右手,颤抖着一遍又一遍抚向左腕上的羊毛手绳。
接着又触向手心深可见底的伤痕。
——这是当初祈求神佛时,留下的痕迹。
……一定是他,一定要是他。
谢不逢竟在此时,再一次祈求了起来。
他的眼底随之泛起一圈赤红。
微风穿过朱门的缝隙,吹向谢不逢的脸颊。
带来了一阵若有似无的苦香……
谢不逢肌肉在此时紧绷,几乎耗尽全身力气,方才推开了眼前这扇破朽、单薄的朱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