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花粥还在“咕嘟咕嘟”冒着小泡。
这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个礼物。
……独坐在地板上的谢不逢忍不住缓缓阖上眼睛, 去幻想“如果”。
如果没有宫变,如果没有那支偷袭的流矢。
那么今天早晨,自己会不会和文清辞面对面坐在这里, 喝完这碗玉兰花粥,就回到往昔的模样?
整间耳房里, 只有那附近有一丝暖意。
谢不逢坐在地上,呆呆地盯着眼前的紫砂锅,浅琥珀色的眼瞳, 被迷茫填满。
他忍不住想……无数个冬夜里,文清辞天还没亮就来到这里淘米洗花,那时的他会不会像现在的自己一样, 觉得寒冷?
可是自己, 甚至没有来得及好好说一句“谢谢”。
两人就连分别,也是那么的匆匆。
……昨晚自己太过着急, 想要将文清辞留下, 说的话并不温柔。
会不会直到最后一刻,文清辞仍以为自己在生他的气?
谢不逢天生天养,从来没有人教他应当如何讨好与说话, 从他嘴里说出的语句, 永远都和性子一样,野蛮又生硬。
少年生性桀骜, 过去从不意这一点。
可这一秒,他却无比悔恨。
微风带着一瓣玉兰, 穿过窗落在了谢不逢的手边。
锅里的玉兰花粥的咕噜声似乎变小了不少。
身着玄色中衣的少年, 终于站起身, 跌跌撞撞地走到了紫砂锅边。
面对着这一锅玉兰花粥, 他竟手足无措起来。
谢不逢舍不得将它吃掉。
继续温在这里, 这锅玉兰花粥,要不了多长时间便会彻底地干结。
可若是将它冻在外面 ,又会在顷刻之间失去馨香。
不过是强拖时间罢了。
谢不逢不知道……应当如何将它留下。
就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拥抱文清辞多久。
钟声低鸣,群鸦四散。
每一下都沉沉地撞在了谢不逢的心脏上。
巨大的震颤将他唤醒。
少年回眸向着窗外看去——此刻,半空只剩下一点细雪还在慢慢悠悠地向下飘。
云层薄了许多,浅金色的日光透过云朵的缝隙刺向大地,正巧落在院里那棵巨大的玉兰花树上。
夜晚其实早已过去。
梦也该醒了。
太医署小院那扇关了一夜的院门,终于被人推了开来。
窄窄的小路上挤满了人,有随谢不逢宫变夺得天下的亲卫。
还有身着素衣、牵着谢孚尹的兰妃,和一脸惶恐的贤公公。
他的视线缓缓从这些群人的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小路的尽头——那里停放着一口棺木。
谢不逢的心,再次泛起一阵刺痛。
看到他出来,兰妃什么也没说,只是牵着小公主的手,缓缓朝他跪了下去。
接着,所有人都跪地不起。
谢不逢忽然想笑。
他想打破这群人强行维持出的平静,问他们朝自己下跪,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再去烧了那口该死的棺材,警告所有妄图逼迫自己的人。
但是最后,却又想起了文清辞留给他的那句话。
——怜取眼前人。
这句话像一段咒语,已在那个夜晚,刻入他的灵魂。
最后竟是禹冠林拢手,颤着声向他说:“陛下,斯人已逝,还是早些入土为安吧……”
本就七十有余的老太医,一夜之间又沧桑了不少。
他平日里说话小心又谨慎,生怕一不留神冲撞、得罪了哪位贵人,就连语气,都是精心训练出来的。
然而今日,禹冠林的声音里,居然满含着无法掩饰的悲伤。
谢不逢目光淡淡地从众人身上扫了过去:“起来吧。”
起身之后,兰妃缓缓侧身,小声对跟在自己身边的宫女说:“去将宋先生请过来吧。”
“是,兰妃娘娘。”
不过多时,身着青衫的陌生男子,便被明柳带了过来。
他站在原地,拢手向行了一礼,之后道:“草民宋君然,参见陛下。”
谢不逢皱眉向他看去。
来人五官柔和,气质洒脱,只是眼底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泛起了一点青黑,整个人看上去非常的疲惫。
他的刚才行的礼并不标准,显然不是雍都人士。
宋君然没有拐弯抹角,行完了以后顿了几秒直接说:“草民已知晓……太殊宫昨夜发生的事,此番来到此处,是为了将清辞接回到神医谷里去。”
他的声音略显沙哑。
清辞?
听到这过分亲昵的两个字,谢不逢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
贤公公赶忙在一边小声提醒道:“陛下,眼前这位宋先生,是神医谷的谷主,文先生的师兄。”
谢不逢终于用正眼朝他看去。
宋君然出身江湖,说话非常直白,而身为医者,他也不怎么忌讳生死:“清辞生前许诺,死后要将尸体用于医理研究。作为师兄,草民应当替他完成遗愿。且……”
他的话语里透出了几分难以抑制的悲伤与犹豫。
显然就算是神医谷内的人,也不是每一个都像文清辞一样,可以坦然说出“与其任尸体腐化成泥,不如拿来研究医理,也算死得其所。”这番话的。
实际哪怕是当初的神医谷,都没有人会像文清辞一样光明正大解剖尸体。
他在那里,也是最特殊的一个。
宋君然停顿片刻,终于将后面的话说了出来:“他向来不喜雍都,不喜太殊宫,强留在此,也不符合他的心意。”
说完,宋君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神情悲伤又沉重。
贤公公轻声补充道,身为谷主,宋君然原本是不会离开神医谷的。
自从几个月前听闻文清辞不能出宫后,他便因担忧师弟而赶到了这里。
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未能见上师弟一面。
几个月前?
这几个字像一根针,轻轻地将谢不逢扎了一下。
直觉告诉他这时间有些不同寻常,可此时被悲伤击垮,大脑一片麻木的谢不逢,却没有时间去细想。
谢孚尹不明白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生性敏感的小姑娘,还是感受到了周围悲伤、凝重的气氛,并随之小声抽泣了起来。
风又刮了起来,玉兰花还在不停地向下落。
宋君然继续说:“况且我想陛下您应该也不愿意任由他尸骨——”
说到这里,竟然连他也不忍心继续。
兰妃轻轻叹了一口气,揉了揉谢孚尹的脑袋,转过身对谢不逢说:“他是松修府生人,想来是绝不愿意埋骨雍都的。”
“……陛下,放他回家吧。”
放他,回家。
兰妃的语气里,带着怜惜与慈爱。
可正是这样的声音,与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逼得谢不逢无法将拒绝的话说出口。
他没有办法选择自私
“……好。”
谢不逢无比的僵硬地从嗓子里,将这个字挤了出来。
他放文清辞回家。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玉兰漫天飞舞。
可是守在此处的众人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谢不逢在转身之前补充道:“用龙舫,经殷川大运河将他送回家吧。”
贤公公瞪大了眼睛,一瞬间惊惧交织地向谢不逢看去。
四周的亲卫,也面面相觑。
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兰妃,希望她可以劝解谢不逢。
但一旁身着素衣的兰妃,却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龙舫”是殷川大运河上能行驶的最大船只。
也是上回南巡时的主船。
这只船规格极高,按理来说只载活人,不作灵船。
除非……除非运的是帝、后的棺椁。
谢不逢抱着文清辞穿过整座皇宫,并与他的尸身在小院里待了一晚的事,早已经成为了这座皇宫中人尽皆知的秘密。
所有人都默契地将这件事藏在了心底,等待它被历史的灰尘所覆盖的那一天。
最终甚至连野史上,也不会有这样一段故事存在。
可是谁又能想到,偏偏是谢不逢自己,不甘心他被人遗忘。
少年要文清辞与自己的名字在今日、在未来的年年月月,都牢牢绑在一起。
他不要什么宫廷秘辛。
他只要光明正大。
------------------------------
太阳高升之后,太殊宫的一切终于步入了正轨。
短短两个时辰,宫内便连着发出了十道圣旨。
最大的画坊自船坞里开出,等候着启程的时刻。
同时远在雍都城郊的光成寺,也在这个时候敞开了大门。
一列身着重甲的士兵,走入光成寺内,打开了幽禁着谢观止的斋房房门。
“——你们要做什么?”谢观止一脸戒备,他向后退了一步,厉声问道,“是父皇派你们来杀我的吗?”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转身向谢观止行礼说:“回禀殿下,废帝谢钊临已被押入圆牢。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来接您回宫的。”
废帝谢钊临?
陛下?
光成寺远离雍都,更何况谢观止一直处于幽禁之中。
别说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连去年发生了什么都不太知晓。
这突然袭来的巨大信息量,让谢观止的脑袋空白了几秒。
“你们是说,我父皇已经被废了?”
“是的。”
“被谁废的?”他迫不及待地地问。
话刚说出口,谢观止就已经想到了答案:“是不是谢不……呃,我是说大皇子?”
士兵回道:“是的,殿下。”
“天……”谢不逢居然真的做到了。
谢不逢和谢观止既是兄弟也是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