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都这个冬天, 过的又急又乱。
直到寒风已无落叶可卷的时候,第一场雪才姗姗来迟。
而大雪还没下两日,气温又突兀地暖了起来。
沉眠中的玉兰, 还以为春天来了,迫不及待地生出花苞, 颤颤巍巍地绽了开来。
花正开着,雪再次下起。
文清辞撑伞站在太医署的小院里,仰头朝那棵高大的玉兰树, 还有与花一道挂在树梢上的白雪看去。
他已经有整整五日,没有出过院门。
百巧楼那一场可笑的闹剧,最终以皇帝情绪激动、昏迷过去告终。
而在昏睡过去以前, 他无比固执地一直将恒新卫认作殷川大运河的河工, 并坚定地以为这些人全是来找自己索命的,大声呼喊着找人来将他们杀死。
混乱的大脑将幻觉与现实融在了一起, 完全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文清辞说的那番话, 在皇帝脑海中留下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痕迹,他醒来后依旧存有印象。
可是有将恒新卫认错的事情在前……一时间皇帝自己竟也不由觉得,那或许只是自己生出的幻觉。
当晚他大病一场, 高烧直至第二天清晨才退下。
虽然混乱的大脑让他将昨天发生的一切都当作了假象和幻觉, 但是文清辞的存在,终于令他警觉了起来。
——哪怕当晚的话只是自己的臆想, 这个一身月白的年轻人,仍不是什么善茬。
他可是朝堂、江湖中无人不知的“仙面罗刹”。
假如当晚的话, 并不是自己的臆想……
皇帝竟不敢深思下去。
皇帝昏迷的那天晚上, 身为太医的文清辞在宁和殿里守了整整一夜。
谢钊临醒来之后,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文清辞
往常有太医在身边, 他都会感到安心, 可是那日第一眼看到文清辞,他只觉得遍体生寒。
在恐惧感的催促之下,他再一次缩小范围,直接将文清辞软禁在了太医署角落的那间小院里。
就连自己生病不适,也硬扛着不再传召文清辞。
大雪簌簌,将整座太殊宫包裹起来。
皇帝躺在榻上,睁大眼睛望着窗外。
那双深棕色的眼眸,不知道什么时候浑浊的吓人。
为他诊脉的禹冠林,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当今圣上一眼。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老太医,刚将手指搭在皇帝腕上,他便辨出了脉象,并被吓了一跳……躺在榻上这位,如今恐怕已是强弩之末。
抛去精神状况不说,表面看着,除了常常头痛、肌肉抽搐以外,皇帝的身体依旧健壮,和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实则诊脉才知,这一切早是空中楼阁。
短短一两年的时间,皇帝像是衰老了二三十岁。
他的脏器没有什么大问题,但身体就是在飞速衰老。
衰老,向来都是不治之症。
“……禹太医怎么不说话了?朕的身体如何?”
今日皇帝难得头脑清明。
他的声音沙哑又粗糙,像是被火烤过一样。
被皇帝点到名,禹冠林立刻笑了起来,他将话藏起一半,和往常一样假装轻松地说:“陛下的脏器都很健康,没有什么大碍。”
“嗯……”皇帝沉沉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相信他说的话。
禹冠林一边默默观察他,一边不由紧张了起来。
殊不知此时的皇帝,其实一点也不在意禹冠林的答案。
他知道这老太医是个人精,哪怕自己明天就要死,禹冠林都会堆笑着回答“并无大碍”。
在话问出口的那一刹那,皇帝的心中已经有了一点感觉——他的身体恐怕大不如前。
脉已经诊完,禹冠林缓缓将手放了下,他起身向皇帝行了一个礼,便想要退到一边去写诊籍。
没想刚退后半步,便忽然被皇帝叫住:“若朕没有记错,爱卿父亲也曾是太医?”
皇帝怎么突然有闲工夫和自己闲话家常了?
禹冠林心中不由一惊,但脸上并没有表现出来。
他假装惊喜,且诚惶诚恐地回答:“正是如此,陛下没有记错,臣家祖上世代行医,不仅父亲太医,爷爷也曾是太医。”
“哦……那你所会医术,均是世代家传?”皇帝慢悠悠地问。
皇帝今日的声音太过沙哑,禹冠林也无法听出藏在这话里的情绪究竟是什么,他只能实话实说:“只有部分是家传,臣年轻时也曾拜过几次师……且不管出自于何处,凡是有用的医书,都会仔细阅读。”
说完还暗戳戳地夸了自己几下。
听到这里,皇帝终于缓缓地笑了起来。
“如此便好。”
禹冠林:“……”
老太医的心重重往下一坠,直觉告诉他,皇帝这话可一点也不简单。
谢钊临平日里说话喜欢拐弯抹角,还有借他人之口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的习惯。
但今日不知是身边没有旁人,还是因为病中的他实在困倦,总算是不搞那些弯弯绕绕,直接将自己的本意问了出来。
“这么说,爱卿应该懂得如何以血炼制丹丸了?”
这下禹冠林终于彻彻底底地被他的话所吓住,老太医愣在原地半晌无法动弹,只觉得殿内的寒意顺着自己的脚心,直往身体里钻。
不过片刻,肺腑便凉了个透。
以血炼制丹丸有违伦理纲常,很少有人会这样做,但实际上它却是炼药里基础的一项。
倘若自己说不会,皇帝恐怕也不会相信。
……但要是说了会,之后要发生什么禹冠林连猜都不用猜。
皇帝这是终于打算用文清辞的血炼药了。
禹冠林缓缓攥紧了拳,此时他只恨自己没有早早将乞骸骨的事情说出,远离雍都这个是非之地。
“爱卿怎么不说话了?”皇帝问。
禹冠林笑了一下,他点头硬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会”字。
“这便好。”皇帝笑了起来,再次将视线落到窗外。
不知何时,太殊宫里已是白茫茫一片,窗外什么风景都没有,看上去格外冷清。
皇帝停顿了片刻,喃喃自语:“既是太医,那天职便是替人诊病……无论是以什么样的方法。他这般,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物尽其用”四个字着实可怕。
听到这里,禹冠林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被他的话说得冻结在了一起。
他从不冒尖,更不过问政事,但历经两朝,能在太殊宫平平安安活到现在,禹冠林的脑子比谁都清楚。
自从知道文清辞是药人开始,皇帝就有了这个念头。
一开始的时候,看着文清辞能那样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血给谢不逢用,皇帝还在等着文清辞主动给自己以血入药。
但后来他渐渐将这视作了一张底牌。
底牌总是要压到最后的。
文清辞的脾气不同于宫中太医,他到底是个江湖人士。
强行去取血,文清辞必定不会咽下这口气。
届时也不知道他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未可知。
那样的话,皇帝可就亏大了。
更别说他此前还要装着贤明。
身为翰林与皇帝亲信的文清辞,在太殊宫甚至整个雍都有着很强的存在感。
假如他突然人间蒸发,定会引起无数人的怀疑。
因此在皇帝看来,强行去取文清辞的血,完全是个一锤子买卖。
现在,意识到自己身体状况极其不佳的他,终于忍不住想要使出这张底牌了。
和这座皇宫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禹冠林也早已意识到皇帝大势已去,往常总是顺着对方的他忍不住点明了皇帝没说完的话:“药人之血能解百毒,但陛下您并中毒……”
身为一名太医,禹冠林自然也对药人感到好奇。
他曾经问过文清辞,并与对方聊过血液的妙用——他的血的确可以解百毒,可是“起死人肉白骨”就未免有些过于玄幻夸张了。
但世人向来只相信刺激的传言,不会再往深的探究。
皇帝笑了起来,那笑声令人不寒而栗。
意识到自己说错,禹冠林慌忙跪在地上,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起来。
最近这段时间,皇帝的癔症越来越严重,情绪也完全不受控制,几日来处理了不少的人。
……他可不想当下一个。
没想皇帝竟不生气,笑声停止后,沙哑的声音再度响起。
“江湖传言药人之血,有回阳救逆的功效,”皇帝顿了顿说,“……不试试怎知不可?”
这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传闻,皇帝已经笃定就是事实,禹冠林完全没有办法反驳。
“是,陛下。”沉默半晌,禹冠林只得行礼闭嘴。
倦意如潮水,再次袭了过来。
皇帝的眼皮开始打架,耳边又响起了嘈杂的幻音。
担心自己失态的模样再次被人看到,他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好了,你退下吧。”
“是……”
太殊宫里下着大雪,不远处的湖面上早就结了厚厚的一层冰。
可是走出大殿之后,禹冠林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出了一身的汗。
他忍不住回看了大殿一眼,这才深吸一口气,慢慢握紧了药箱的手柄。
以血入药,还是现取鲜血加入方剂、制成汤药,或者像文清辞当初帮谢不逢解毒时那样,直接让他饮血效果最好。
丹药制作步骤复杂,制成之后药效有所挥耗,是下下之选。
唯一的好处就是方便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