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耗时百天, 但是大半的时间,都花费在路上。
按照原本的计划,一行人只在登诚府待不到十日。
就在启航去下一站的日期将要到来之时, 皇帝那边忽然出了一点意外。
他先是接连几天没有在宴席上出现,后来不知从哪, 隐隐约约传出了他染疾的传闻。
原本住在旁院的文清辞,也突然被急召了至过去。
动静大到惊动了整个行动。
这一日清晨,伴随着文清辞匆匆的脚步, 皇帝重病的消息,终于传遍了整座行宫。
卯时,天还没有大亮。
文清辞刚到德章殿, 还没来得及见到皇帝, 手中提着的药箱,便被负责皇帝生活起居的御前太监兆公公接了过去。
这个太监大多数时间, 都在后殿服侍。
因此文清辞见他的次数并不多。
“文先生莫急, 这是登诚府今年的新茶,您先尝尝再忙。”兆公公满脸红光,看起来完全不像刚刚照顾过重病的皇帝的样子。
文清辞脚步一顿, 轻轻将药箱松了开来。
他被兆公公带到了一边的茶室, 坐下时文清辞试探着问:“陛下可是水土不服?”
兆公公一边斟茶,一边神秘兮兮地向他笑了一下回答道:“这个啊, 陛下还在休息……文先生一会诊过脉就知道了。”
“好。”文清辞不再多说,笑着将茶从兆公公的手中接了过来。
皇帝一大早就将自己叫到这里, 闹出那么大的动作, 结果竟然不着急看病?
不过单单看兆公公这表情就知道, 皇帝的病大概和外界的传言完全不同……
文清辞前两天还奇怪, 皇帝但凡有个头疼脑热, 甚至多打了一个喷嚏,都会急匆匆地叫人将自己带过去给他诊脉。
怎么这一次身体不适,就直接“卧床休息”,直到病得严重,才想起自己了呢?
今日起得有些早,文清辞原本还困着。
几杯茶下肚,他总算是清醒了过来。
这个时候,有小太监快步走了过来,在兆公公的耳边轻声说了点什么。
等他走后,兆公公弯腰将药箱取了过来:“好了,文先生。陛下已经醒了。”他笑着说。
语毕,便带着文清辞朝后殿走去。
说起来文清辞穿到这本书中,也有一段时间了。
但在此之前,他还从来没有去过皇帝的卧房。
虽然只是行宫,但这一路上,文清辞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四处多看了几眼。
登诚府斥巨资修建的这座行宫,据说只比太殊宫的规格小一点。
德章殿皇帝卧房外的走廊上满是彩绘,精妙绝伦。
角角落落都摆着精美的瓷器。
乍一眼文清辞还以为自己走进了什么博物馆里。
随着“吱呀”一声轻响,雕花木门被人从里面推了开来,兆公公压低了声音,在文清辞耳边道:“文先生,这边请。”
卫朝盛行熏香,皇帝尤其热衷此道。
每次他出现的地方,都是烟雾缭绕。
德章殿的后殿虽然华丽非凡,但是大小却远远不如太殊宫的宁和殿。
不大的宫室里,仍照旧习摆满了香炉。
燃了整整一晚后,如着了火般四处是烟,文清辞进门便不受控制的轻咳了两声。
后殿里的熏香不但呛人,且味重。
就像是有人在这里打翻了无数香水,吸一口气都会头脑发晕。
文清辞的脚步不由一顿。
皇帝的声音,也在这个时候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爱卿过来了啊,刚到卯时不久,应当还未用过早膳吧?”
谢钊临的声音慢悠悠的,听上去稍有一些沙哑。
但怎么听都只是早晨起来还没有彻底清醒,而不是传说中重病的样子。
他果然是在装病!
说着,皇帝便摆手让兆公公将一边的糕点送了过去。
“臣听闻陛下身体不适,不知陛下现在是否需要诊脉?”文清辞暂时压下心中的疑惑,假装平静地问。
顿了顿,一向惜命注意健康的皇帝点头说:“好,那就先来把个脉吧。”
说完就将手腕伸了出去。
装病的事瞒不过任何医生,更别说有“神医”之名的自己。
他怎么一点也不怕自己“不小心”露馅,将这件事说出去?
文清辞正好奇,贤公公便上前满脸堆笑道:“文先生,德章殿侧殿已经为您清整出来了,这几日您便暂时住在这里,专心为陛下调养身体便好。”
皇帝“重病”,太医在一边时时刻刻都照顾是应该的。
怪不得皇帝这么无所顾忌,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只是不知道皇帝这次装病,究竟是为了什么。
“好。”文清辞轻轻朝贤公公点头,便耐心给皇帝把起了脉来。
……和文清辞猜想的一样,皇帝的脉象不浮不沉,从容有力,简直比自己还要健康。
之前几天,他只是在行宫后殿里躺着睡觉罢了。
文清辞轻轻将手收了回来,实话实说道:“除了从前的老毛病外,陛下身体并无大碍。”
皇帝不知道又在什么时候闭上了眼假寐。
“那文先生便趁着这个时间,给陛下调养调养身体吧,”兆公公压低了声音,笑着将话接了过来,“顺便您也好好在侧殿休息一番。”
“对了,您看有什么需要的药材,无论多么珍惜,咱家定当第一时间给您找来。”
反正暂时是出不去了,那自己也只能按照他说的那样,在这里好好休息几天。
文清辞笑了一下,收拾好药箱之后,转身朝兆公公点了点头:“劳烦您了。”
刚才诊脉的时候,房间里的烟雾逐渐消散,呛人的气味随之变淡了不少,大概是香炉里的香燃尽了。
文清辞还没松一口气,方才假寐的皇帝,也像是也意识到这一点似的睁开了眼睛,朝后殿的角落看去。
“兆公公,燃香。”
“是,陛下。”
说完,兆公公便慌忙向那个角落小跑去,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锦盒,准备添香。
文清辞下意识随着兆公公的动作,朝那里看了过去。
他本只是随便一瞥,但没想到这一眼,竟然见到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
——兆公公打开了香炉盖,正打算往内添香。
这无论是在皇宫,还是在香道盛行的整个卫朝,都是无比日常的一幕。
甚至就连那盏香炉,都格外不起眼。
可和寻常情况不同的是,隔着袅袅烟雾,文清辞看到那盏玉质香炉里,放着的并不是常见的香篆,或者其他粉末状的香料。
而是……一颗丹丸?
原本打算离开后殿的文清辞脚步一顿,不由自主地向兆公公所在的位置走了两步。
穿过重重青烟,香炉里的东西也清晰了起来。
他刚刚没有看错,香炉里放着的,的确是一颗丸状物体。
赤红色的丹丸,在青玉香炉里显得格外扎眼,让人想忽视都难。
文清辞的视线有些明显,见状兆公公添香的那只手,忽然重重地抖了一下。
不过下一秒,他便笑着向一边让了让,轻声对文清辞说道:“这是安神香。”
从兆公公的表情里,看不出任何的异样。
眼前丹丸的颜色,太过有标志性,几乎下意识地,文清辞便念出了它的名字:“……丹砂?”
丹砂的确常用于治疗心悸易惊,失眠多梦,说是“安神香”也没有错。
毕竟它原本就是一剂重镇安神药。
“对对,是丹砂制成的,”兆公公一边碾碎香丸,一边笑着奉承他,“不愧是文先生,一眼便认了出来。”语毕,便燃香阖上了炉盖。
文清辞犹豫片刻:“此前似乎从未见陛下用过这种香丸。”
他说话时的语气格外平静,但心跳却早已超速。
“这个安神香,陛下只在睡觉时用。”兆公公笑着回答,他的动作、神情非常自然,看不出一点特殊的样子。
“原来如此。”
现在不是刨根问题的时候。
文清辞随即移开视线,重新提起药箱,和兆公公随便寒暄了几句,便跟在小太监的背后,向一边已经给自己整理好的侧殿而去。
走出后殿,香气随之散去。
文清辞稍有些昏沉的脑袋,终于一点点清醒了下来。
“丹砂”能够安神不假,但是在现代,它还有一个更直白一点的名字——硫化汞。
加热时能直接分解出水银。
文清辞刚刚穿来见到皇帝的时候,第一时间就辨出了他身上重金属中毒的症状,并怀疑在了丹砂的头上。
——毕竟它是古时丹药里,最著名的重金属原材料。
但令文清辞疑惑的是,皇帝从来都没有服用丹药的记录。
之前文清辞还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什么,直到这一刻意外看到兆公公燃香,他才意识到……原来答案并不在“吃”,而是早早隐藏在了卫朝无处不在的香道里。
硫化汞加热分解出水银,水银再无声地挥发于空气中……
皇帝就是在这日复一日的熏香间中的毒!
这个时代的人,对重金属中毒没有正确的认知——从无数服用“仙丹”重金属中毒而亡的皇帝身上就能看出。
但是从原主留下的医书可知,神医谷已经有了这个概念。
皇帝的毒,到底是意外,还是某人有意为之?
文清辞不由蹙眉。
皇帝对熏香要求严格,身边的香只要一燃尽,太监就会立刻补上。
身为御前太监的兆公公,不会不知道他这个习惯。
可是就在刚刚,殿里的熏香味道即将散尽,行事一向仔细、小心的兆公公都像是忘记这回事一般,始终不肯去添香。
直到皇帝开口,他似乎才想起这回事……
而且面对自己的注视,兆公公的手还诡异地抖了一下——他在害怕。
生理性的反应,是无法遮掩的。
这不可能是意外。
文清辞几乎可以确认,兆公公知道丹砂有毒,更知道他行为背后的意义是什么……他在有意毒杀皇帝。
可这太监的背后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