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太医熬了一辈子,都只是个正六品的“御医”,可文清辞年纪轻轻,刚入宫没多久,就与七十有余的禹冠林平起平坐!
更别说赐金百两……在此之前,皇帝只这样恩赐过朝廷重臣。
在不知不觉中,文清辞的身上,已经重重烙下了“皇帝亲信”的印记。
按照卫朝的规矩,凡是受赏者都要当着皇帝的面谢恩,听到他这番话,贤公公立刻派人去太医署通知医士。
“慢着——”心情大悦的皇帝忽然拦下他补充道,“还有大皇子,也赐金十两吧。”
皇帝终于想起谢不逢了!
最近几个月,身为“主治医生”的文清辞没少受赏,但是皇帝却始终不曾提起为自己试药的儿子。
……太殊宫的人最会察言观色,受赏这件事传出去后,谢不逢的处境也会好上一点。
文清辞的心情,也随之轻松了不少。
贤公公很快便将人从太医署唤了过来,赏赐的金锭也早早拿到了殿上。
然而和热泪盈眶,激动地情难自已的医士们不同,谢不逢身上没有一点收到赏赐的激动。
贤公公百般暗示,谢不逢才草草的谢了个恩,接着取来一颗金锭,随手颠了颠。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对皇帝表现处半分的敬畏。
原本心情不错的皇帝,当下就变了脸色。
还好头疼之症有所缓解的他,也不想再在谢不逢这里毁了心情,看到对方这油盐不进的老样子,直接挥手叫谢不逢退了下去。
“好了,爱妃你也回去好好休息吧。”皇帝落下最后一子,头也不抬的对兰妃说。
“是,陛下。”明柳将已显怀的兰妃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宁和殿。
太殊宫里的柳树,已抽了芽,解冻的湖面,被微风吹出细小的涟漪。
正午时分,宁和殿侧边的长廊上,只有谢不逢一个人。
“你先下去吧,我与他有话要说。”兰妃遣走了明柳。
这个时候,走在前方的谢不逢,也转过了身来。
兰妃提起裙摆,快步走了过去。
“你方才在殿上,态度怎的如此无礼?”兰妃顿了顿说,“他毕竟是你父皇……”
如果文清辞在这里,一定会震惊于这两人的私下的状态,并没有他们往常表现出的那么“不熟”。
谢不逢没有回答兰妃的问题,而是朝远处看了一眼说:“太殊宫人多眼杂,母妃不要在这里掉以轻心。”
兰妃抿了抿唇,轻叹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提醒谢不逢:“神医谷世代避世不出,就连前朝哀帝病危的时候……都没能请得神医出山,偏偏文清辞自己入了宫,你不觉得奇怪吗?”
“无论我还是陛下,所患之症,对他而言都不算什么疑难。况且他近些年专注的,都是水疫,对陛下的病症压根不感兴趣,”显然,兰妃早就仔细查过文清辞,她的语速愈发快,“我不知他这一趟究竟是为了什么……可既然是人,便总有所图。他藏得越深,我们便越要小心。”
说完,兰妃深呼吸道:“总之你与他朝夕相处,千万记得小心。更不要在太医署荒废了功课。
谢不逢终于开口:“过些时日,我会搬回玉光宫。”
“这就好……”兰妃不由松了一口气。
宁和殿外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兰妃再次叮嘱谢不逢两句,让他不要再记恨皇帝,便匆匆离开了这里。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于回廊,少年这才笑着轻轻地旋了旋手里的小小金锭。
记恨?
恨是建立在本就有感情的基础上的,谢不逢三岁离宫,对这位父皇压根没有半点印象,更谈不上什么“恨”。
谢不逢早习惯了各种恶意,普通的厌恶对他而言,如同耳旁风。
他之所以一直同皇帝对着干,是因为谢不逢早早便“听见”一件有趣的事——
当今圣上,对他的皇子怀有杀心。
不仅是自己,哪怕谢观止和谢引商也是如此。
谢不逢终于缓步向太医署的方向走去。
谢钊临得国不正,他不但惧怕贵族、朝臣,甚至防备亲子。
身为皇帝,谢钊临心底里压根不在乎他人对自己究竟是真心追捧,还是假意迎合。
他只想一眼看懂,且能牢牢控制每一个人。
谢不逢越是光明正大的表示出自己的厌恶与不屑,皇帝便越是放心。
想到这里,谢不逢的唇边不由扬起一个满是讥讽意味的弧度。
——宁和殿上的九五之尊,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随便遛着玩的恶狗罢了。
只要一个人有负面情绪,便是将弱点送到谢不逢面前,让他拿捏。
谢不逢一向都喜欢和恶人相处。
唯独文清辞,是例外中的例外……
谢不逢有时觉得,文清辞的确一心向医、心无杂念,可有时又觉得,他是一汪表面平静的深潭,无人知道水底究竟藏着什么。
少年忍不住轻轻地眯了眯眼。
既然是人,便总有所妒、所怨、所恨、所怕。
……没有人能够例外。
文清辞像水中月,愈是圆满、平静,便愈能惹得谢不逢生出搅碎圆月、一探究竟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