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极大殿上, 朝臣们一片沉默,气氛凝重。
萧青冥心中泛起一阵冷笑。
如今仅仅只是重新丈量田亩罢了,这是历朝历代都会做的事。
他既没有妄图更改土地所有制, 没有剥夺地主豪强巧取豪夺的田地,更没有试图挑战士绅官僚士大夫们免税的特权。
只不过是让他们把本应上缴国库、却被私吞的税吐出来, 就一个个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挑衅他。
膨胀的贪婪之心,果然会让人失智。
喻行舟一身玄黑摄政官袍,手持玉质笏板, 不卑不亢立在百官之首的位置,殿上吊着硕大的长明灯,明亮的灯光映照在他身上, 勾勒出一把清潇傲骨。
众臣们的目光若有若无往喻行舟身上隐晦地瞟去, 有人惶恐不安,有人愁眉苦思, 还有人暗自得意。
喻行舟微微侧过脸, 沉静冷然的目光往朝臣们脸上一扫,那些隐晦打量的视线瞬间低下去。
除了大殿中央站出来,几个公开批驳他的尚书和御史大夫, 几乎没有人敢在这个尖锐的气氛下与之对视。
就算是户部尚书钱云生等人, 面上虽一脸慷慨,心中照样打着小鼓, 若非被逼急了,谁愿意和这位手段阴狠的摄政大人在早朝上硬扛?
前些年皇帝不管事, 朝廷内部, 以喻行舟为首的激进主战派, 以户部、礼部尚书等出身南方世家重臣为首的保守主和派, 党争不断, 再加上太后宗室外戚一党搅混水。
三方在朝堂上互有胜负,维持着极为微妙的平衡,直到燕然大军南下,保守主和派和太后党合流,大占上风,迫使喻行舟和黎昌下狱。
本以为从此之后,朝廷将彻底掌握在南方世家一党的手上,不曾想震惊朝野的逼宫案发生,皇帝如同一夜之间脱胎换骨变了个人,这股脆弱的平衡彻底打破。
自从皇帝开始恢复早朝以来,似乎对他“亲手”封的摄政有种若有若无的防备。
表面上一口一个老师的亲热叫着,实则喻行舟的好几次政令和人事任免提议,都被皇帝驳了回去。
虽然对于世家大臣们,皇帝的态度同样不好,偶尔借用他们打压一下喻行舟一党咄咄逼人的气焰,照样利用得很顺手。
大臣们都知道,这次清丈京州田亩一事,是皇帝授意喻行舟主持。
可如今面对朝野上下如此庞大的阻力,民间四起的“民怨”,文人们口诛笔伐的痛斥,难道还会强硬保下这个皇帝本就不喜欢的权臣吗?
亦或者,是见好就收,已经清出的田亩增加了一笔大收入,后续到此为止,不再继续往下推。
同时顺水推舟将喻行舟作为弃子抛出去,顺便收回他作为摄政的巨大权柄,安抚朝野众臣们的怨愤。
相信要不了多久,民间和士绅文人圈中,就会开始传颂陛下圣明的美名,彻底扭转前些年狼藉的昏君名声。
如此一来,国库收入也增加了,权利越发收拢,朝臣民间都有了交代。只要喻行舟一人背下大锅,其他人皆大欢喜。
这种选择对于皇帝而言,难道不是一举多得的好事?
一些阴谋论的大臣入崔礼之流,甚至暗暗猜测,或许皇帝从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才特地叫喻行舟来主持清丈田亩,这种历朝历代都难有好下场的苦差事。
金龙椅上,萧青冥面无表情地望着台下,似在思考,在权衡,始终不发一言。
反对继续清田的世家大臣们,彼此暗暗交换着眼神,他们越发笃定,这事能成!
就在钱云生暗示手下侍郎再接再厉,多痛陈几条清田罪状时,一直不动声色的喻行舟终于主动开口了。
“启禀陛下,臣有本奏。”喻行舟从袖子里摸出一份折子,递给书盛。
朝臣们顿时精神一振,来了!
喻行舟面色平静,不疾不徐道:“臣弹劾京州离城知府范轩,纵容胥吏勾结当地豪强,收受贿赂,瞒报田亩数额。”
众大臣一愣,有人暗暗瞥向第一个出面弹劾的户部侍郎范长易,离城知府……不是这位侍郎的同族?
范长易一听这个名字,脸色立时有些不好看。
然而喻行舟的奏事才刚刚开始,他双手将笏板举高了些,接着道:“臣弹劾京州陌县县令,借口耽误农耕拖延清田时机,以致于至今尚未上报清田进展。”
“臣请奏陛下,严格惩处办事不利的官员,以免其他州府观望推诿。”
喻行舟的两条弹劾如同开了水闸一般,紫极大殿沉默的空气顷刻间热闹起来。
立马有官员如同得了信号,纷纷跟进:
“陛下,臣有本奏!臣弹劾滑县县令弄虚作假,未曾清丈便直接按照上次清查数额上报……”
“臣也有本奏,臣弹劾……”
长长一串的弹劾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原本一面倒的攻击清田政策,这下彻底被搅浑。
两边派系的人马都争红了眼般,开始相互攻击,整个朝堂上乱哄哄一片,呱噪如同菜市口。
喻行舟默默放下笏板,退回到台下左侧之首处,如同欣赏戏剧般,擎着一丝微妙的笑意,望着大臣们你来我往打擂台,这个称罪,那个抨击,甚为好笑。
片刻,他偷偷撩起眼皮往金龙台上瞅一眼。
龙椅里,萧青冥已经连续换了好几个坐姿,完全放弃了正襟危坐的庄重,单手支着脸颊,双眼半睁不睁,嘴角微微翘起一边,意态疏懒地靠在椅背的软垫中。
他目光慢悠悠朝喻行舟的方向转了过来,似是不意喻行舟也正盯着他看。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撞在一起,萧青冥默默拉直唇角,又把脸转了回去,身子坐直,恢复了面无表情沉肃凝重的帝王模样。
喻行舟的眼神始终黏在他身上,见此情态,忍不住低头一笑,直到年轻的皇帝斜睨过来瞪了他一眼,才按耐着收敛了眼角笑意。
“陛下!”户部尚书钱云生突然扬起声音,一下子把殿上争执声盖了过去。
场面顿时为之一静,钱云生轻咳一声,拱了拱手道:“摄政大人所弹劾者,自然该惩处,但鉴于民间情况复杂,百姓本就负担极重,再加上胥吏盘剥。”
“再好的政策,落到实地,未必能如同预期,反而弊病丛生。”
“这些官员难以如期完成清田任务,臣以为也是情有可原。”
钱云生的言辞引得身后一片官员点头附和,他满意地捻了捻胡须,道:“还请陛下圣裁。”
紫极大殿中再次安静下来。
萧青冥合拢手中奏折,轻轻在掌心拍打出“啪啪”的声响,他从龙椅中起身,在台阶前驻足,俯视着台下心思各异的众臣。
半晌,他微微一笑:“诸位爱卿的意思,朕都知道了,嗯,朕也认为不能继续这么下去。”
大殿中百官们神态皆有变化,尤其是钱云生等人,更是信心满满。
他们连接下来如何给双方递台阶,如何将清田的弹劾惩罚,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说辞,都准备好了,只等皇帝开口。
“诸位爱卿说了这么许多,也轮到朕说说了。”萧青冥示意书盛将另外一摞奏章呈上来。
他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道:“清丈京州田亩一事,推行至今已近三月,诸位既然弹劾了一些办事不利的,那么朕这里,也有不少值得嘉奖的。”
嘉奖?
众人一愣,怎么跟他们想的不一样?
萧青冥一一将奏章上名字念出来,全都是在清查田亩一事上成绩斐然的官员。
“海河县县令,理清县内隐田四万亩,追缴隐没税收一万两白银。”
“长罗城知府清查隐田九万亩……”
“济县县令,不但清查田亩有力,同时严惩索贿胥吏八人,盘剥税吏五人……”
萧青冥的语气抑扬顿挫,一口气念出了上十位成绩突出的官员名单。
户部侍郎范长易得了上司授意,立刻出声道:“陛下,如果只因清田政绩就进行嘉奖,恐怕会导致各地虚报田亩数额,强行摊派的情况,使百姓受苦……”
萧青冥早就料到对方找这种借口,冷冷一哂道:“如果基层胥吏知法犯法,就废除掉这些人,重新聘用新人就是。”
“当地官员这点手段都不会,朕要他来有何用?”
“大家都是科举选拔的官员,为何有的地方官就能将政令执行下去,有的就拖延搪塞?”
“还不是因为,总想着朝中有靠山,总想着法不责众!”
他将手中奏折狠狠砸向范长易,蹭着对方的耳边飞过去,“啪”的一下掉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后者吓了一跳,险些没站稳。
大殿之中,鸦雀无声,唯有萧青冥冷笑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回荡。
“今天,所有弹劾的官员,由御史台,大理寺,刑部一同协查,但凡查明属实者,全部革职,永不叙用!”
别说钱云生傻眼,就连吏部尚书厉秋雨也忍不住擦了把冷汗。
官员革职的情况并不少见,大部分革职的,将来说不定遇到机会还会重新启用。
但因为清田革职,并且不在叙用的,近十年来几乎绝迹了,看来陛下的决心不是一般的大。
厉秋雨忍不住问道:“那革职之后的空缺如何填补?”
萧青冥轻轻扬起嘴角,指了指书盛呈上来的奏折:“自然做出成绩的官员来填补。”
他眼神扫向钱云生和他身后的户部侍郎范长易,冷笑道:“比如那位离城知府范轩,依朕看,正好由海河县县令暂代。”
范长易整个人晃了晃,神色无比尴尬,今日明明如此多的官员共同发难,放在平日里,迫使皇帝收回成命也是十八九稳的事。
没想到皇帝连替补的人选都想好了,而且,为何最后只有他范家受罚?!
萧青冥话锋一转,目光落在喻行舟身上,淡淡笑道:“老师主持清田一事,甚是辛苦,今后,凡事涉及此的官员奖惩,老师可先行处置,再行向朕禀报。”
喻行舟微微低头,道:“谢陛下,臣还有一事请奏。”
“说。”
喻行舟将早已准备好的方案拿出来,道:“臣以为,光是此种程度的奖惩依然不足够,应该将清查田亩一事,放在年底官员考成评级的首位。”
“只要清田一事办事不利者,一律评级为下等,连续两年为下等,连降三级,三年为下等者,革职查办。”
萧青冥想了想,颔首道:“准奏。”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众臣哗然,户部尚书钱云生大失所望,心情复杂无比,没想到皇帝竟然旗帜鲜明,强硬支持喻行舟。
这下只怕下面的风向要大变了。
但他依然不死心,咬了咬牙开口问:“如此一来,下面的官员为了考评,一定会大肆多报田亩,如果发现欺压百姓,逼迫百姓多交粮税,该如何是好?”
萧青冥挑了挑眉:“钱尚书言之有理。”
钱云生眼睛一亮:“那……”
喻行舟淡定自若道:“钱尚书身为户部尚书,本就掌管天下田亩,核验田亩数额本也该是钱尚书分内之事。”
“现在陛下只不过是清理京州一地的田亩,这个数额必定能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不如就由户部派人前往各地监督和核验。”
钱云生脸一黑,这么个烫手山芋他可不敢接:“启禀陛下,户部事多繁杂,实在派不出人手做此事。”
喻行舟仿佛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了,笑道:“既然如此,臣还有另外一个提议。”
话说到这里,萧青冥心中已然明了,忍不住笑道:“老师请说。”
钱云生看他二人眼神你来我往,心里突然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喻行舟施施然道:“陛下所设立的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似乎正在泾河镇附近推广新式农具和皇庄的农事经验。”
萧青冥点点头:“不错。”
喻行舟:“既然钱尚书认为户部人手不够,难以核验基层执行情况,正好,这些学子们人数众多,又深入农村,必定知晓当地情况。”
“如果暂且使用这些学子,作为户部的‘耳目’,替钱尚书,替陛下监督下面的官员和胥吏,随时上报清田清查情况。”
“一旦发生胥吏盘剥之事,立刻通知当地官府。想必钱尚书担忧的执行力的问题,一定会大为改善。”
钱云生头皮一阵发麻,说好的皇家技术学院不能直接当官,只能当吏呢?
这下倒好,直接当起“御史”和“钦差”来了。
朝堂上的御史可不会到乡野里去,跟底层农民混在一起啊!这些人简直比御史还恐怖。
别看第一届学生才两三百人,这一年就有两三百,三四年以后就有上千人。
科举也才三年一次,一次才收录三百人啊!这个数量完全不能比。
自古以来,除了开国之君,历朝历代的守成皇帝大多都是幽居深宫,对于外界和民间的情况,所知全部来源于官员的奏折,和皇帝培养的一些特务。
或者放权给身边的太监,让太监做“监军”或是“钦差”,作为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即便如此,欺上瞒下的情况依然普遍存在,皇帝能掌握的“事实”,仅仅只是太监们和大臣们愿意被皇帝所知的。
皇帝虽贵为一国之君,天下的主人,也不得不和大臣们分享权力,“垂拱而治”,甚至动不动被大臣们群起逼迫,被迫服软。
钱云生一阵无奈,回头看了看身边礼部尚书,和身后的户部侍郎等人,几乎所有人都是一脸忧愁,宛如便秘。
这日子是越来越没法过了!
一场度秒如年的早朝总算散去,萧青冥回宫换了一身便服,着书盛安排马匹。
书盛愣了愣:“陛下这是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