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是农历四月底, 傍晚的夕阳散的很快。
等盛鸿一行人从殿内出来站到甲板上时,水面上的金光消散的差不多了。
而视线前方的船只来的很快。
刚才赵存进殿时,还有些瞧不清楚密密麻麻到底有多少艘船, 但这会儿众人瞧清楚了。
“这得……”六皇子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的盯着疾驰而来的船队:“这恐怕有百十艘吧?”
迎面而来的船队,每一艘船的规模比不上龙舟,但和勋贵、臣子乘坐的船只差不多大小,一艘船若是挤一挤, 那能载二三百人。
眼前这么多船,就算是按照二百人算, 那百艘船也有两万人了。
两万人!
可此时他们的龙舟上只有四百近卫!
就算近卫是精锐中的精锐, 可算下来也得一打五十!
而且,他心里头涌起不好的预感。
过了榆林闸,那便进入霄州府地界。
他二舅舅是水师营的副总兵之一, 驻扎在霄城, 手下有两千水兵。
不过,就算他二舅舅真的要谋反, 那也搞不来万人啊。
许家为了做外贸生意,自家开了一间镖局,可这间镖局也就几百人。
眼前这么多只船这么多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
他悄悄看向自己的老父亲, 垂在身侧的手, 左手握紧,右手微微颤了几下。
不要和他许家有关啊!
他还等着轮到他监国时好好表现呢!
“还好, 拼一下的话, 还是有把握取胜的。”
盛鸿似乎没多想什么, 他打量完眼前的情形,语调依旧沉稳, 他说罢扭头看向身后。
有大殿相阻,他自然看不到身后的船闸。
不过,三千禁军不是傻子。
这三千禁军定然会想尽办法赶过来。
只要近卫能坚持片刻,那胜算是在他这边的。
他吩咐赵存去安排人防守。
“额……圣上,微臣想下去把家人带过来。”
黎荞望着快冲到龙舟跟前的船队,冒出了一句与凝重气氛非常不相符的话语。
他脸上满是忐忑,语气也带着小心翼翼。
但盛鸿闻言,却是轻轻挥了挥手:“去吧。”
黎爱卿最看重他的夫郎,三个小崽子也的确可爱,别说是黎爱卿不放心,他也不放心三个小崽子待在下面。
黎荞得了盛鸿的允许,麻溜的冲向自己的舱房,陶竹和三个小家伙尚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四人碗里的藕粉已经见底了,正讨论着今晚吃什么。
黎荞突然冲来,四人甚是惊讶。
听完黎荞的解释,陶竹拧眉,又是谋反?
“谋反?!”
黎小睿蹭的一下站起身来,小手还拍了下桌子,眼睛瞪的溜圆:“这么刺激啊?我能干点啥吗?”
“我的枪呢?!”
黎长风也站起身来,小脑袋四下环顾,想寻他最近很喜欢的兵器:长枪。
耍枪可比耍拳帅。
黎云帆哇了一声,顾不上抹掉小嘴巴上沾的桂花蜜,小手也猛的拍了下桌子:“取我的弓箭来!”
他觉得弓箭能杀敌千里之外,非常实用,因此他最近练箭比较多。
黎荞:“……”
他万万没想到三个小家伙是这般反应,顾不上哭笑不得,他对三人招了招手:“快,带上你们的武器,咱们去顶层,那里最安全。”
“好嘞!”
三个小家伙应是,动作极快的找出自己的武器,然后蹬蹬蹬的冲在最前面跑上了顶层。
黎荞牵着陶竹,夫夫两人做出惊慌焦急的模样,随着三个小家伙上了顶层。
他们一家子到时,顶层已经有一百名近卫手拿大刀严阵以待。
余下的近卫则是驻守在下面几层。
这会儿对面的船队已经冲到了龙舟跟前,将龙舟团团围了起来。
对方最前方的那艘船,船头几乎触碰到了龙舟,盛鸿黎荞等人居高临下,借着还亮的天光,他们能看到对方船头上立着的人。
黎荞瞳孔一缩,不由抓紧了陶竹的手。
陶竹不明所以,但他心底却是真的担忧起来,这个小动作旁人瞧不见,黎荞没必要表演。
所以情况肯定很棘手……
对面船头站着的两人是谁?
盛鸿则是倒吸一口冷气,再没有刚才的沉稳,失声叫道:“陈枚?!”
钱三默不作声的往前跨了两步,胖乎乎的身子将盛鸿挡在了身后,脸上总是跟弥勒佛一般的笑容被凝重取代。
被盛鸿称之为陈枚的人,是一个精瘦的身穿黑袍的老者,他个子不高,头发花白,但一双厉眼很亮。
他仰头瞧着龙舟,看清楚龙舟上的人,他没有回答盛鸿的话,而是一脸阴沉的瞪向了他身边的许府兴:“许副总兵,六皇子怎会在龙舟上?!”
许府兴。
六皇子的二舅舅,水师营的五大副总兵之一。
此刻,他仰头盯着盛鸿身后的六皇子,也是难以置信,脸色剧变:“煦儿?!你怎么没在你母妃的船上?!”
六皇子:“……”
他脑中闪过船队从商树县码头启程时,他母妃望着他似乎含有别意但似乎又没有的眼神。
当时他以为他母妃有话要说,便走了过去,结果他母妃只是跟小时候一般抬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叮嘱他好好听他父皇的话,然后便催着他上龙舟。
他当时一心琢磨着绘安省未来的发展,便上了龙舟。
所以、所以这是早就安排的谋反?
他母妃当时是想留下他但最后还是让他上了龙舟?
他母妃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背、背叛他二舅舅……
更关键的是,他二舅舅为何谋反?!
他呆呆的看着许府兴,一颗心跳的犹如擂鼓,震的他双耳嗡嗡个不停,大脑也像是塞满了线头,乱的揪不出任何头绪。
他呼吸急促的厉害,却是不敢抬头去看立于他身前的父皇,前所未有的惶恐像是一张大手攥着他的脖颈,让他连呼吸都困难了。
“圣上!老奴斗胆说一句,您得将六皇子绑起来。”
钱三可没管六皇子这会儿的反应,他眼睛紧紧盯着陈枚,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急切。
此言一出,六皇子倏然看向盛鸿,面容悲切。
而盛鸿也看向了他,语气沉沉的问:“煦儿,你可知情?”
“儿子不知!”
这四个字,六皇子喊的撕心裂肺,他疯狂摇头:“儿子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这样?!
为什么?!
他还幻想着等下次他父皇南巡,那就能轮到他监国了,可今日许家此举彻底断了他的路!
他从前的所有付出和努力,都要被他这位二舅舅给毁了!
为什么?!
“那你现在知道了,你如何选?”
盛鸿并没有因为他的歇斯底里而动容,语气依旧沉沉的。
这一句质问杀伤力极大,直击六皇子的心脏,让他的崩溃止住。
他又恢复成呆呆的模样,但眼眶却是红了,他伸出左手点了点心口:“父皇,儿子从未想过要谋您的反,从未想过。儿子可以发誓,儿子若是有过谋反的念头,就让儿子……”
“不必发毒誓,父皇信你。”
盛鸿打断了他的话,脸色缓和了些。
但就在这时,许府兴猛的喝道:“傻子!煦儿,你废了一条手臂,圣上早就将你排除掉了,就算你做的再好,也竞争不过其他皇子!”
“除了此举,你没任何机会坐上龙椅,不信你问圣上,在你们兄弟几个同样出众的情况下,他愿意把皇位传给你吗?!”
“别说是几位皇子同样出众了,就算其他皇子远不如你,那他也不愿!”
“他防你像是防贼一般,怕你登基之后害了黎荞,你都感觉不到吗?!”
这话一出,六皇子如遭雷击,他先是被雷劈傻了一般呆了呆,似是不解这话是什么意思。
但渐渐的,他脸上慢慢涌上了不敢置信。
因为他想起了一些事儿。
就比如南巡刚开始时的立生祠事件,当时他父皇否决的太快了些……
“父皇?”
他轻轻喊了盛鸿一声,声音颤的厉害,眼睛里也涌出了水雾。
盛鸿沉默了几秒钟。
他这一沉默,六皇子眼睛里的水雾瞬间变成水珠涌出眼眶,还不住的摇着头,似是不相信这么荒谬的话竟是事实。
他不由深吸一口气,缓缓开了口,声音里含着浓浓的愧疚:“父皇该给你一个解释。”
既然他这么做了,那他也不是不敢承认。
哪怕是这样的场合,他也坦荡。
他是对不住自己的儿子,可他对得起大盛。
“黎荞对大盛至关重要,且无可取代。父皇挑选继承人,必须要考虑新帝对他的态度。”
“父皇相信此时的你对他无恶意,但将来的你,父皇不能保证。”
“此事是父皇对不住你,你要怪要恨皆由你,今日你母家反了,现在看你的态度了。”
黎荞:“……”
在场众人:“……”
不少人倒吸一口冷气,许府兴刚才的话,所有人都觉得是放屁,是为了蛊惑六皇子而故意胡说八道栽赃盛鸿。
因为太扯淡了。
皇帝挑选继承人竟然是根据臣子定皇子?
除了不懂事的三岁小儿,谁会信这话?
刚才所有人都觉得许府兴可笑,编谎话都不知道编一个逻辑通顺的,当众讲这种话,铁定要被钉在耻辱柱上被世人笑上个七十八年。
可谁成想是真的。
这他妈是真的。
是盛鸿当众亲口承认的。
是要载入史册一代代震惊后人的!
这真的很难评!
不少人看向了黎荞,视线在黎荞身上扫来扫去。
牛逼了黎大人!
被众人盯着的黎荞,这会儿除了懵之外,更多的是感动。
盛鸿对他的偏爱,虽是因为他的能力,可没想到盛鸿会考虑的如此齐全,怕赞赏圣旨兑换的丹书铁券保不了他,于是干脆剥夺了六皇子的争储资格。
做到这种地步,这真是把他当自家晚辈爱护了……
黎荞感动极了,但对六皇子而言,盛鸿此话无疑是夺去他的半条命。
他脑袋像是挨了重重一击,瞬间疼的厉害,身子也摇摇欲坠。
他几乎窒息,不得已,他只能张大嘴巴,靠着嘴巴来呼吸。
可身子的每一处都像是被石块堵住,即便张大了嘴巴,他依旧透不过气儿来。
他不信。
不信。
他父皇竟然因为一个外人,因为一个外人……
那他这两年的努力算什么?
他撒出去的银子算什么?
他因为急切当众讨好黎荞反而讨了个没趣儿的行为,又像什么?